此事极为冒险,若以礼部的名义呈递给皇上,惹怒了皇家,恐殃及池鱼,所以常修诚便暗中将这些奏疏全部扣了下来。
驹光过隙,褚陵被下旨发配已是六七年前的事了,未料他竟然冒着株连九族的风险,也要回庆都谏言。
常修诚心中多感慨,但实在不想开罪朔阳侯,遂意图沉默旁观此事。
传信的太监回道:“被锦衣卫一同带走了,不过南城兵马指挥司的虞大人命人抄了一份,托杂家送来给内阁各位大人过目。”
刑部尚书张英奕大步走来,一把拿走太监手上的纸张查看,猝然眉头紧锁,暗道不妙。
罪臣私逃回都,按律当斩,可要是真如褚陵所言,此事就不能单一论之了。
想着,张英奕回过身,快步向柳浦和走去,将纸张递给了对方,紧跟着说道:“首辅大人,您来看看。”
柳浦和安坐在位置上,双手抬起接过纸张,看清其中内容后,神色沉凝,良久无言。
他见其他大人好奇,便交到了走来的工部鞠尚书手中。
虽已过了立秋,但天气仍热得令人烦郁,铜鉴中的冰块渐渐化去,在水中慢浮。
文渊阁内寂静无声,柳浦和叹了一声,撑着尚未痊愈的病体起身,缓步走到了铜鉴边,许久才道:“诸位大人怎么看?”
工部尚书鞠成尧悄然望向户部尚书林高懿,两人共事多年,仅是须臾便已明白对方的意思。
鞠成尧说:“本官认为张大人所言不错,罪臣褚陵未得召令,擅自返回庆都,实乃抗旨不遵之举,理应即刻处斩,以儆效尤!”
林高懿附和:“同意,如若罪臣不纠,我大齐律令何在?”
张英奕瞟了工部、户部的两位尚书一眼,见两人如此同仇敌忾,心中腹诽两人定然没安好心。
此二人为敬王殿下办事,在朝中何时为他说过话,眼下却当面赞同他的说法,定是有其他目的。
兵部尚书宗翰明见礼部尚书常修诚坐在位置上没有动作,心下已然明了。
褚陵出身于礼部,身为礼部尚书的常修诚不说话,就是在和罪臣撇清关系。可工部、户部两位尚书如此急于将褚陵灭口,显然是为了这件事背后的朔阳侯。
他如此顺势细想,两位尚书平日里多维护敬王,此番力保朔阳侯,若是不为了招揽,那也是别有用意。
朔阳侯是太后家弟,封地朔阳又处大齐中流沃土,若是也并入敬王麾下,太子与敬王在朝中的势力怕是要失衡了。
宗翰明很清楚,事情关系到皇室权衡,兵部便不宜参与其中,以免惹火上身,故此他还是隔岸观火最好。
柳浦和单手撑着铜鉴,迅速冷静了下来,“此事关系到朔阳侯,内阁不好裁定,奏请皇上吧!”
勤政殿内。
谢元叡看着内阁递来的折子,冷笑道:“柳浦和这只老狐狸,是谁也不想得罪。”
褚陵诚言之事关乎朔阳侯,内阁要是同意彻查,那便是怀疑当朝侯爷,有以下犯上之嫌,可要是不查……
褚陵在街上大闹,知晓此事的百姓颇多,朝廷要是就这么不了了之,恐惹民间非议。
魏顺躬身站在一旁,猜测道:“主子,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首辅大人他们为难也在情理之中。可主子是英明神武的,定能做出决断!”
谢元叡侧目看了一眼魏顺,放下了折子,手边放着的正是锦衣卫刚送来的褚陵手中的“血书”。
他幽幽问道:“朕听说是叶辞川把人带回诏狱的?”
魏顺回道:“回主子,的确是叶千户巡城时恰好发现的。”
谢元叡眯了眯眼,眸光意味深长,“他倒是聪明。”
魏顺侍奉在皇上左右,余光见殿外有太监前来传信,遂将手头的事处理妥帖了,这才疾步走到殿外。
而后他匆匆入殿通报,“主子,太后说她今日头痛不止,想唤您去一趟坤仪宫。”
谢元叡神色骤然阴沉,内阁的折子前脚刚送到,坤仪宫便来了人。所为何事,是一目了然。
他垂眸凝视着“血书”,沉声说道:“让孔琦彻查此事,朕要知道这份血书的真假。”
魏顺:“是!”
——
北镇抚司诏狱。
褚陵被锦衣卫毫不留情地丢入牢房中,他忍着浑身疼痛,连滚带爬地来到牢门边,紧抓着栏杆问:“大人,我的诉状去哪儿了?”
他是被流放的,没有纸笔供他使用,他便撕了自己的里衣,用鲜血写下了诉状,这一路上都好好护着,没想到刚入庆都就丢了。
叶辞川漠然说道:“指挥使已将它送进宫了。”
他将犯人关押好后便得离开,不能在此处多留,他转头目光满是深意地向隔壁牢房望了一眼,回身离开了诏狱。
叶隐倒在地上昏沉欲睡,隐约听见叶辞川的声音,缓缓醒来便听到不远处有啜泣声。
他双手撑在冰冷的地面上,吃力地坐起,见哭泣的人正是褚陵,声音沙哑地问道:“大人,既递诉状,为何会被关在此处?”
褚陵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见说话之人的凄凉模样,还以为是地狱恶鬼现身。
但对方纵使是锒铛入狱,一身伤痕见骨,但眉眼间的傲气仍在,不见一丝惧色。就算真的是鬼,也没有恶意。
“反正一时半会也出不去,或者再也不能出去了。”褚陵无力地瘫坐在地,想着或许世上多一个人知道,姐姐的冤屈便终有一日得报。
他头靠着栏杆窄缝,怅然道:“那是十一年前的事了……”
十一年前,朔阳侯府与吏部侍郎定下姻亲,两家婚事隆重操办,他们作为褚家旁系,只需奉上贺礼即可,没资格登门入席。
可他父亲一直想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便带上他的长姐褚宵前往朔阳侯府当面祝贺。
他和娘亲在泯城老家一直等,父亲和长姐却迟迟未归,连封家书也没看见。
眼看着春考在即,娘亲便让他放心赶考,而她准备亲自去一趟朔阳侯府询问。
可春考结束后,他返回老家发现他娘亲去了朔阳侯府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觉得这件事甚是怪异,便乔装成下人,趁着朔阳侯府家宴偷偷溜了进去,这才知道真相。
“我父亲为了仕途,将阿姐送给了朔阳侯,阿姐拼死不从,娘亲为了保护阿姐被朔阳侯所杀,可那个畜生仍不肯放过阿姐,将她囚|禁起来折磨至死。”
褚陵抱头大哭,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他仍忘不了自己找遍了朔阳侯府,最终在雪地里找到了被摧残得不成人样的长姐。
长姐不停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她说自己被折磨这么久,早就可以自我了断,但她一直苦撑着,就是为了等那个人回来,可她终究是等不到了。
他亲眼看着长姐咽气,死于那一年的雪天。
叶隐垂眸,问:“朔阳侯如此作为,实属有悖人|伦。”
褚陵泣不成声,“人|伦?在那些王侯将相眼里,我们这些穷亲戚还算是人吗?”
叶隐感其悲怆,无奈叹声后道:“王侯世家鼎盛,却遏不住民声。”
闻言,褚陵的哭声减弱,望向隔壁劳烦的人说道:“可民声微弱,掌权者只手便可遮天。”
在得知长姐屈辱后,他想过报官,可不论是在泯城还是朔阳,官府都畏惧朔阳侯,不肯为他的娘亲和长姐伸冤。
他用尽全力科考入仕,想入皇城状告。但他写的每一份奏疏都石沉大海,仿佛有人在背后替朔阳侯遮掩。
他还没来得及等到真相,就遭人陷害,被发配去了边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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