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呢,难得多睡会儿。”胡泽芬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下午三点。
俞晓敏低头给俞任擦额角的汗,“这孩子火气大。”她笑。
“你也不差。”胡泽芬嗔怪地看了眼女儿。她索性坐在床头,还想再说说母女的贴己话。
一声哭喊划破安静的俞庄,听声音像从对面传来的。两人疑惑地互相看了眼,俞晓敏轻轻下了床和母亲出门看,只见瘸腿的胡木芝哭着跑出门,身后跟得是脸色铁青的俞开明。门口站着正抱着三儿的俞锦,她茫然地目送着父母。
俞开明家渐渐来了几个邻居,胡泽芬正要问俞锦什么事,隔壁的开祥嫂子拉过她小声在她耳边说了句,胡泽芬的脸色瞬间煞白,她喃喃道,“作孽啊。”
“妈?”俞晓敏凑到她身边。
“开明家的大女儿,刚刚在茶园拐角旁的树林里……没了。”
第4章
一条鲜活生命消失了。因为未成年,又是个女孩,俞开明家的丧事操办得仓促而潦草。按俞庄的传统得停灵三天才会送尸体火化。但俞开明没这么干,派出所来看过给了死亡证明后,他让亲戚直接联系了殡仪馆。俞任都没见到俞娟最后一面,也是在这件事后有一天,俞任看着教室中空出的座位,才意识到那天在家门口俞娟的笑意味着什么。
俞天凯老婆知道闯了祸,竟然自己偷摸跑到娘家躲了三个月。俞庄的人提及此事大多“呲”一声,“好歹去殡仪馆送送,或者上开明家看看啊。”
“开明也是的,打耳光没个轻重。”
“可惜了那孩子,长得真不错,个头也高,过几年就可以嫁人了。就是脾气也随了开明,也真够狠劲的,她哪儿弄来的绳子?”
俞娟喜欢什么,想要成为什么人,她调皮地坐在村小操场双杠上摆着腿的模样,她抓着棒冰开心地折断分给妹妹的时光,她看着襁褓里的三儿指着她笑,“三儿又流口水啦”……这些俞庄人都不知道,也未曾想要去了解。关上门,烟火锅气照样升起,烹肉煮鱼炒菜炖汤,日子还是这么一天天地过。
慢慢的,俞娟就化作俞庄人投向俞开明和胡木芝的那一眼欲言又止。也许再久些,就连这一眼都消失了——俞庄每年都有孩子出生,而且新鲜事总是层出不穷。
又一年开学季,俞任到了小学最后一年,而俞锦也早该读一年级了。但是她没有进学校,胡木芝面对村小来做工作的校长很无奈,“没人看着三儿……等三儿再大些,最多等两年,老二就能去读书。”
三儿是个粉嫩的小娃娃,刚学会摸着墙角会走路时就知道到邻居家串门,尤其喜欢找俞任。她嘴里“呀呀呀”的话都说不全,口水滴滴答答湿了小围兜,总会惹人怜爱地抱起她。
俞任放学后如果遇到摸墙角的三儿会走过去,抱起这个沉甸甸的小娃娃,再喂她几口自己的小零食。很多时候,在家看电视的俞锦会慌张地跑出来找妹妹,当看到三儿在俞任怀里就松一口气,“又出来找你了!”
三儿很乖,能吃能睡爱笑爱玩。开始张嘴说话了,就喊俞锦“姐姐”,喊俞任时口齿不清,“彩彩”喊成了“钗钗”。俞任每次看到三儿总会想起俞娟,她试着教三儿说话,“喊我彩彩姐姐。”
“钗钗姐姐。”三儿的眉眼已经长出了俞娟的几分模样,天真烂漫的她记忆里没有俞娟。
每次喂完三儿一口甜柿子或者小半口黄面包,俞任就搬来椅子写作业,三儿则围着她转悠。她不时趴在小椅子那头,用圆溜溜、黑漆漆的眸子好奇地看着她。俞任写完一页作业,就抬头逗三儿笑一笑。
俞任小升初本来该去乡镇中学,俞晓敏肯定不乐意,“小学也就罢了,在乡下玩了几年该收收心了。我看彩彩现在学的和市立一小的孩子没法子比。我同事老左他儿子和彩彩一样大,人家周末辅导班都开始讲初中内容了。”于是也不需要俞任同意或不同意,俞晓敏已经想法子托关系再缴些择校费,给俞任安排进本市最好的育才初中。
俞晓敏本可以不交这笔钱,让任颂红打个招呼即可。任颂红也因为她举报的事没升任书记,而俞晓敏憋着一口气,“靠我还搞不定孩子读书的事?我们娘儿稀罕沾你的光。”
就在俞任考完小升初后,在俞庄度过最后一个童年暑假时,又有个陌生人到了俞开明家。这次俞开明两口子没有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地跑了好多个手续,要将三儿“送养”给市郊的亲戚。
三儿从出生就没上户口,因为村乡两级对这种超生人口把控得严格,不交齐罚款就不给办手续。俞娟死后,俞开明带着胡木芝去乡村两级吵闹,意思是他家现在就两个孩子,符合农村头胎女儿、可以生二胎的政策。如果还要罚款并且不给孩子上户口,那就是欺负他们家。
这件事也没少让俞文钊费口舌,最后在三儿刚满两岁时终于给上了户口。俞文钊和俞天奇在家喝酒时私下骂了句,“狗-日的,他生三个倒成了老子们欺负他家。”
“开明和胡木芝那么个蔫了吧唧的人,怎么知道这样闹腾?”俞天奇不解。
答案在他们家市郊的亲戚来办手续时浮出水面:背后的指导者就是来领养三儿的袁惠方。
三十八岁的袁惠方是胡木芝的表姐,在郊区有一栋四层的楼房。赶上本市某大学土地置换在郊区兴建了新校区,颇有生意头脑的袁惠方将靠近新校区的四层楼房都改造成生意场所:一楼本来就是半死不活的店面,现在活了——袁惠方租给了三家小饭馆。盖浇饭炒面馄饨卖得好不热闹,瓢盆叮当、苍蝇乱飞、污水乱泼也挡不住大学生们改善伙食的消费热情。
二层和三层则改成了小旅馆,袁惠方亲自坐镇经营。切割成十几个小房间,每天坐在台前嗑瓜子收钱看电视。她纹着失败的青色粗眉,细长眼睛偶尔因为某个房间动静过大鄙视地一瞥,本来瘦高的颧骨因为这两年经济条件好了被脸上的肉充实。等完事的年轻人面红耳赤地来退房交钥匙,她才站起来,摸着发福的肚子扯起一块抹布去收拾房间。
说是收拾,其实不过检查下床单被罩有没有脏。如果上面血迹明显、不明液体过多,袁惠方会边骂着“贱不贱”边扯下床单。地上如果有撕开用过又被乱扔的避孕-套,袁惠方则用夹子夹起扔到垃圾桶,嘴里再不干不净地骂一句,“粘得地上都有颜色了狗-日的”。
但袁惠方生财有方的地方不仅是租房开店,她靠着嗑瓜子的小前台还兜售各类假冒伪劣避孕-套,以及方便大学生卖力沟通灵魂后填补肚子的方便食品。如果遇到不愿意出门又有生活品质追求的大学生,袁惠方还主动提供帮忙叫一楼快餐并且打包送到门口的服务,每份加两块钱。
可以说,本世纪初时,袁惠方就已经初步尝试在自家的四层民房中构建产业链。可生活渐渐富足、存款越来越多时,有个遗憾就不时浮上袁惠方心头:她无法生育。
袁惠方来俞庄这年,恰好是她借着高等教育扩招、乘上了配套服务业腾飞在春风中的大好年份。她一扫小旅馆老板娘和包租婆的睚眦必争,大方地请经手领养事宜的村干部们吃了顿饭。酒是她家自己都不舍得喝的五粮液,烟是普通人舍不得抽的中华。吊着粗眉细着嗓音拍老支书的忠于职守的马屁,夸村主任年轻有为,赞扬民兵队长铁汉铮铮,敬妇女主任积德行善。一顿饭吃完,村主任俞天奇抹嘴叼上烟,“这个表姐——有点意思。”
俞天奇这句话有三个意思:袁惠方全程出马,但她丈夫却没露面;袁惠方钻了收养政策的空档,还让各方都开开心心相聚一堂,连聋哑人俞开明都喝上了头;袁惠方请客吃饭的地方是俞开明家,她敬酒吃饭的中间,还抱着三儿在怀里亲昵地哄弄,浑然当看不见孩子亲妈胡木芝白了脸。
俞文钊也满面红光,一是因为俞任小升初成绩下来了,考了全乡第二名让他脸上有光。二则因为俞晓敏也争气地成了市中心医院妇产科主任医师。女儿孙女前途都大亮,他心情一好,加上酒意熏陶,回家他说出了实话,“给三儿上了户口,再有这一道亲戚关系就好办领养手续了,亲戚家的和陌生人之间当然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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