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到半小时,在俞文钊的召唤下,村主任、妇联、民兵队长都带着人赶到,乡政府在俞庄的驻村干部也被人从牌桌上喊来,一行人路上就在骂骂咧咧,“狗-日的俞开明,今年的指标卡得这么好,狗-日的还非得在年底闹出个超生的,今年评优发奖都要泡汤。”
俞任左手拿着摸上来的梨子,边吃边趴在栏杆上看热闹。一般这种超生肯定要罚款,但听爷爷说过,很多人为了躲超生罚款会跑到外地,或者把家里清理得干干净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等人上门罚款——“你罚啊,这家里啥值钱的你都拿去抵,有本事把老子全家的命都拿去抵。”
俞开明家是无法出现这种叫嚣声的,因为他是天生聋哑,妻子胡木芝则是小儿麻痹症后遗症带有轻微残疾,也是个性子柔和、说话都怕大声的老实人。
可老实人偏偏不干老实事,生出老大和老二不说,有心气的聋哑人俞开明还非得追生儿子,第三胎是一个月前胡木芝在娘家生的,今天早上才偷偷带回,且又是个女儿。但俞开明已经和远房亲戚说定,这个孩子要还是女儿就送给他们养。
结果取孩子时,胆小老实的胡木芝舍不得了,她死死护着孩子在怀里不愿意撒手,俞开明和她争抢时,孩子被惊醒大哭了起来,随即招来了老支书他们。
村主任俞天奇给老支书递了烟后叉腰宣讲政策,“已经宽大到让你生两个了,怎么着?你以为党纪国法是开玩笑的?”俞开明听不明白,胡木芝则抱着孩子低头流泪。
一群村领导和驻村干部聚拢到一起重新核对了情况,又和来取孩子的人商量了着什么。而俞开明家围聚的看热闹群众也越来越多。
“去去去,都回去都回去——”俞天奇比老支书小两个辈分,和俞任是同辈分的人,年纪却是俞任的四倍,在村里说话也挺有威信,他轰走外面的人后又和老支书耳语了一番,而那个乡驻村干部见此情形却借口去厕所溜开。
趴在栏杆上的俞任啃下一大口梨子,恰巧奶奶胡泽芬上楼收被子,她见孩子看热闹看得认真,慈爱地点点她脑袋,“彩彩,看什么呢?”
“奶奶,他们在商量把小婴儿给人带走,这样就不占爷爷村里的超生名额了。”俞任正准备奔下楼,没想到后脑勺被奶奶更重地拍了下,“胡说八道什么?你小孩子不懂别瞎说!”
“我没瞎说,”俞任甩着手上的梨子汁水,“那两个取孩子的人不是我们村的,他们是拐卖人口!”俞任要冲下楼去救人,岂料被奶奶捂住了嘴拖离栏杆,“什么拐卖人口!那是送养,再说不这么干,你爷爷向上面交不了差!”她跺脚,手上更用力,“你爷爷说对了,你这张嘴啊,得管管了。”
第2章
俞文钊和其他村干部商量,派三个人堵在超生户俞开明家里。本来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两口子将孩子送养拉倒,好巧不巧孕妇胡木芝不愿意,非得抱着孩子回自己家,这才闹出了俞庄的大动静。
半天不到的时间,茶园里、田埂上、鱼塘旁的人都在谈俞开明家的事,女人的观点分成两派,有说胡木芝是个好心肠的,母女连心怎么舍得送走孩子。也有说她傻的,这样一来村支书他们对这家人看得更严,“再想生可就难了,肚子一有动静就拉去流。”
男人们大多“呵呵”笑一声,“狗-日的开明,不声不响的,尽搞他老婆肚子去了。”
俞庄在江南,鱼米之乡自古丰饶,这儿的人生活远比中国大部分农村要优渥舒服。联产承包后,除了农业,村里集体产业更是红红火火了好些年,于是俞庄成了全市知名的富裕村、样板村。既然是样板,经济、生育、民生、招兵等工作样样都不能给村里抹黑。
俞文钊在村委会议上听人七嘴八舌完,忽然脸一转,问村主任俞天奇,“李组长怎么说?”李组长就是在俞开明家半道溜去上厕所、之后不见踪影的那位驻村组干部。
“狗-日的,半道上听说这孩子可能被送养他就溜了,要是问起来他肯定装不知道。反正纸上名额对得上他就万事大吉,出了篓子还是咱们村里包圆。”俞天奇掰了掰有些歪的金利来皮带,咬着烟嘴的一口黄牙松开吐出烟蒂,“我看不能这么搞。这事哑巴处理得有道理,悄摸送走大家都当没这回事。他女人把事闹大,全村都知道了,保不齐有人嘴巴漏风……还有那狗-日的俞天凯——”
说到这他停了下,果然见老支书脸色不快,马上改口,“还有俞天凯,从去年鱼塘被封后就一直闹腾告状,逮着这机会他还不要捅?”俞天凯家是俞庄最硬的一根骨头,宅基地寸步不让还要连挤带逼薅隔壁三尺。承包了村里的鱼塘后又翻脸不认人,不愿意缴纳每年20%的分红。于是俞天奇带着人直接封了鱼塘,俞天凯夫妻俩成天去告村里的状,由此双方扯皮到现在。
“都是本家兄弟,你也是主任,别一口一个狗-日的。”老支书语重心长,“不过你说得对,这孩子一时半会儿别送了。该罚的罚,他要是哭穷这笔帐就先记下,咱们要时常去做工作摸清情况,实在不行就分几年把罚款收上来。”
基调定下,聋哑人俞开明的三女儿终于能留在自己家。要说多养这一张嘴,残疾人俞开明家也能勉强养得起——一亩二的地种些自家吃的蔬菜,多的还能送到市里去卖。两亩的茶园夫妻俩也忙得过来,茶叶也能再换些钱。但是要罚款却万万不可能,俞开明用手势和邻居激烈地比划着,“我是真没钱。”他不像村里其他富裕户地多或者搞其它赚钱副业,老实巴交的模样让人心生可怜。
他家大女儿是十一岁的俞娟,当初到了受义务教育的年纪被俞开明死摁在家里带妹妹,迟了一年才入学,现在是俞任的同班同学。老二俞锦今年六岁,也到了可以带妹妹的年纪。于是俞娟身上担子骤轻,近来成天在学校打架打得风起云涌。
她年纪比同届同学大一岁多,身材却像大五岁。本来也是个随母亲的软弱性子,被人欺负时只晓得哭鼻子。但自从班上转来新同学俞任,俞娟再被五年级的同学喊“哑巴秧子”时,俞任都会替她出头。
那天又被人刻意喊了,手里捧着小浣熊干脆面的俞任立即站起来,擦了擦嘴巴指着笑话俞娟的男生,“你再说?我揍你个狗-日的。”乡下长大的孩子有一点不好也好,耳濡目染在脏话环境里,即便平时不会说,紧要关头蹦一句出来似乎能给全身注满勇气。
俞任的警告被那个高年级同学无视并耻笑,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很快就扭打在村小的土操场上,小浣熊被扔在地上,俞娟吓得在一旁六神无主,还是俞任被抓住辫子扯疼头皮时吼了她一声,“来搭个手啊!”
三人混战应声而起,结果是俞任她们大获全胜。俞任拍了拍手上的土,捡起还剩大半袋的小浣熊,往自己嘴里倒了一把再递给俞娟,两个人腮帮子□□脆面塞得鼓鼓的,“嘎嘣嘎嘣”时还互相欣赏地看一眼,大有梁山好汉大拳揍人、大口饮酒的豪情。
被揍的五年级男生吃了几两土,胳膊脖子脸蛋上青一块紫一块。他被女孩子揍了,于是坐在操场上嚎啕大哭。
这一哭让俞任无所适从,她蹲到那男生面前,递上干脆面,“给你也吃口,你别哭了好吗?我也挨打了啊。”
“我才不吃!”男生打掉她手里的塑料袋,一骨碌爬起来跑开了。俞任和俞娟的名气在高年级也开始打响,而俞娟的勇气霸气匪气却因为这一战被唤醒。她开始在学校横着走,再也没人敢对她说出“哑巴秧子”这个外号。
父母在外忙活生计时,家里就剩下个还在流口水、扎着歪辫子的老二俞锦带孩子,回到家的俞娟在二妹面前却一派温柔。这天在村小操场再打完架,和俞任一起放学回家后,两个人在村支书家院子內头对头、趴在小板凳上写完作业,俞任的奶奶胡泽芬会给她们俩一人一根棒冰。俞娟会谢过胡泽芬,抓着棒冰回家掰一半给二妹。
独生女俞任也会一溜烟跟在俞娟身后到她家里,三个女孩一起围着脸圆眼大的小婴儿吸溜棒冰,偶尔还伸到婴儿舌头上,冰她一个激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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