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卷毛做事也上道了,速度虽然比不上老师傅,但不怎么拖后腿。她抽空对发怔的小英道,“喝点凉快的,歇会儿吧。”
小英站在一旁举着汽水抿了口,眼睛里满是笑意,“真回来了啊?”
“那是。”丰年说,她进入状态很快,也成为了烫台一侧沉默的一员。只是看到小英还站着,拿衣服的当口她快速问,“怎么不坐一会儿?”
小英说不能坐,坐久了就不想站。才休息几分钟,小英将汽水瓶放下接过丰年手里的活儿,“换我吧。”
丰年站在一旁不知道要说什么,这时车间长像看到了救星,“小怀啊,你可回来了?来咱们整烫吧?这个月能赚六千块。”
“好啊。”丰年说,她看到小英姐笑着看了自己一眼。
丰年侧过身,抓了抓头发也开始干起活儿。夜里十一点半下工时,丰年站了七小时,小英站了十四个小时。洗完澡后累得说不出话的丰年趴在床铺上没好意思哼出声,小英则仰卧着,很快就睡着了。丰年想辨认她的呼吸声,可惜小谢打鼾,盖过了所有人的。
早上七点还在迷糊的丰年是被小英喊醒的,她说一起出去吃个早点愿意吗?丰年马上睁眼起床,傻乎乎地端着脸盆往洗手间跑时直接撞到了门上,小英笑出声,拉她看额头,又轻轻抚摸了下。见丰年疼得不轻,小英温柔地对着她额头吹气,像母亲哄着撞头的孩子,“好啦,好啦,没破皮就好。这么个好脑袋不能被撞坏。”
一整天的时间,丰年顶着红脑门都在想那句“好啦,好啦”。她捏着熨斗的速度渐渐慢下来,挂上衣服后看着小英的侧脸发呆。
“要是累了就申请换个岗吧,你哪里能做十几个小时?”小英劝丰年。
“哦,不累。”丰年重新工作,小英则从烫台下抽出个杯子给她,“喝点,休息下再干。”
是解渴的苦荞茶,丰年发现小英那里还有个杯子,看着自己手里的不禁笑了。她重新擦了脸和眼镜,今天愣是不吭一声地和小英干到了十一点。
排队等着洗漱时,小英忽然问丰年,出去买点冰的喝?
丰年一看前面的人头,很赞同地扔下脸盆,将毛巾往脖子上一搭,“可乐吗?”
小英说啤酒。厂对面的小超市老板知道工人加班后习惯来买点烟酒,一般要到夜里一点才关门。丰年和小英一人握一瓶冰啤酒站在路灯照不到的阴暗处,一口气喝了半瓶的小英叹了口气,“累傻了。”
丰年问她这样忙多久了?小英说二十天。看在钱的份上。她还赞赏地看了丰年一眼,“你很了不起。”考同龄人难考的学校,吃同龄人吃不了的苦头。
丰年活动着僵硬酸痛的左肩,“可我才一天半这胳膊就疼得不行了,小英姐你不难受吗?”
小英说难受的。所以想出来喝瓶酒喘口气,要不真跟牲口一样了。见丰年脖子也不舒服,她将酒瓶搁地上,帮丰年揉着肩颈,“可能你读书多,肩颈本来就不太好。”她手劲得当,一寸寸地帮丰年缓解着肌肉疼痛。
“你早上可以提前二十分钟起床,在楼下空场地活动开身体。”小英说,而且自己的胳膊也不舒服,丰年被她按得舒适后说咱们换一下。
小英又笑,“我不疼。”
丰年已经不由分说揉起她的肩膀,指尖碰到小英的皮肤时,丰年好像听到一声“噼啪”,她停了下,小英就要闪开身。丰年的手又开始用劲,她没说话,只是认真地学小英一寸寸推按。丰年喝酒上脸,淡淡酒气飘散开,一种不一般的情愫在女孩间升起,小英最后还是挪开肩,“好多了。”
丰年点点头,她靠在墙上看着小英姐,女孩喝完最后的啤酒,“比包馄饨累多了吧?”
“不累。”丰年没说谎,在小英身边做事后,不知道是自己开始适应这个强度,还是因为心情奇妙地荡漾起来,真没那么累了。累的只是躯体罢了。
这个加班月,每天至少站十二小时的丰年愣是没出一声“累”。
距离丰年去大学报道不过三天,丰年独自去城里给小英买了条裙子。虽然夏季即将结束,但在南方这样的天气,小英还能穿一个月。
她陪着小英逛过多次,知道她倾心的风格,不同于很多女孩喜欢的露肩裹胸包臀样式,小英喜欢宽松些的,颜色清爽的,淡黄色碎花,V型领,很衬小英的脖子肤色,而且是修型的桑蚕丝质地。赶上了换季打折,丰年花了五百多。
丰年喜欢一个人是绵润无声的,但读过两年高三的女孩心性沉稳没露出一点点端倪,至少她自问如此。也许小英觉得丰年是她的工友酒友逛街友,丰年明白,她品尝到了动心的滋味。原来对俞任是钦慕混杂着好友般的占据,对小英,是冰山忽然裂开缝,是火山开始喷出烟雾,丰年看清楚了。所以在车间,前几天小英擦身而过取衣服时,闻到女孩身上淡淡汗味的丰年竟然会浑身发麻。
麻多了就越怕时间走得快,就越是在说与不说的两端煎熬。而丰年煎熬到最后一天。
结完工资离厂,小英送丰年到厂外,等车时丰年将礼物送给她。小英却说你赚钱太不容易了,给父母买点行,我就算了。说完就要取钱包。丰年按住她的手,嗫嚅了下,“你……你就收下吧。”就是怕小英拒绝她才拖到现在。她的眉毛有点倒八字,低头看自己脚上的新鞋时,眉形有些像舞台上画过妆的小生。
“我……还买了手机,等到北京办了卡,我能联系你吗?”倒八字眉的丰年有点想哭,她借着擦眼镜侧过身,小英说当然可以,我送你到市区车站,没事,我请过假了。
丰年喜出望外,发现小英的眼神别有深意。坐在车上,小英才说小怀,你以后会很好的,走到哪儿都自动被人高看一眼。你能联系我,我会很高兴。
其实咱们俩萍水之缘,以后可能难碰上的。小英这话让丰年的泪掉下来。
她不知道如何和心里的纠结自处,她想对小英说些别的。但也明白,说了之后很难有结果。小英不是把话都说透了吗?
丰年觉得她像一列飞驰的火车,小英是一座华美温馨的站台。停靠一会儿,只打个瞌睡的功夫,运行的钟点却逼近了。她以后在北国读书,小英很可能留在南方,流离在不同的城市工厂居民楼里,做她的买卖,一点点烫她的理想。她手里的针线熨斗运转时,不晓得会不会想起曾经有个叫怀丰年的人,不知道她是否知道那个怀丰年在短暂的夏天偷偷看了她很多次。
小英给丰年擦了泪,“我也挺厉害,我认识一个北大的呢。”小卷毛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小英看着那只映着青蓝血脉的白皙手背微微颤抖,轻轻拍了拍,“有缘分我去北京找你玩啊。”丰年只能点头,松手。
在火车站前,小英说就送你到这儿吧,自己回家担心。
小卷毛说谢谢你。还想说什么时,她却低头不敢再看小英。人声鼎沸的火车站,一声声报站声像是最后的倒计时。丰年恨着自己,她皱眉盯着鞋。小英却说你急不急?丰年说其实还有一小时检票。
“那你在这等我一会儿。”小英说完就快步走开。
丰年以为小英给她买橘子去了。等了十五分钟,她的肩膀被拍了下,却看到换上了新裙子的女孩笑吟吟的,小英退后一步让丰年看清楚,“怎么样?我很喜欢,谢谢你。”
这条裙子太适合小英了,她整个人都变得更亮更俏丽。离别的难过被小英带来的惊喜冲淡,丰年咧嘴笑,笑着笑着又哭,也不管人家如何奇怪地看着自己。
小英上前抱住丰年,“做我妹妹吧。”她又摸了摸丰年的卷毛,见丰年咬唇不答应,无奈地给她擦泪,“你也……你真的很好。”她也犹豫了,最后问,“就这一次,好不好?”
丰年睁大眼想问为什么就做这一次妹妹。而小英亲了她脸颊一下,再摸摸她稚嫩的脸颊,“走吧,好好学习。”
穿着黄裙子的小英离开,在远处路口对丰年挥手。丰年的手指按在脸颊那处湿润的地方,她的心却在乱七八糟地想跳出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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