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年第二天醒来时,俞任已经离开家门上班去。桌上留了纸条,“丰年,我今晚加班,你自己吃吧,冰箱内有菜。”丰年忽然想到她昨晚的几句话,怀疑俞任有点儿和自己搭伴儿过日子凑合凑合的意思。
又觉得不可能,因为俞任每天还在干那点儿“尽量不使劲儿的事儿”。
丰年吃完早餐去市立图书馆,过了会儿,又接到俞任的消息,“今晚我不回来了,在外面住。”
丰年寻思着她不会去找情人了吧?谨慎思索一番后,她问,“出差啊。”
“不是,我请了两天假,带小柳去上海玩儿。”俞任说,“明晚回来。”过了会儿又补了句,“我和袁阿姨、她班主任都打过招呼了,不属于拐带。”
空窗六年,带着高三的小姑娘去上海约会?丰年揣着疑问看到中午,走到毛信霞家的理发店喊宿海吃饭,因为大姑娘说发小儿回乡,探店饭搭子的活儿偶尔也要干起来。这时店里还有些忙,副总监说你先坐会儿,我还剩三个客人。
丰年觉得现在每个人都有生活的重心,挣钱的挣钱,拐带的拐带,只有她还是半吊子。她低头翻图书馆借来的新书,猛然瞥见这张坐着有点不稳当的沙发下垫着本书——以毛信霞母女的初中学历,儿子邵君涵的小学二年级文化水平,难以想象她们的店里会有本像样的书,而且书皮非常新,也非常熟悉。
弯腰抠出那本垫沙发脚的,丰年已经认出来——《巴洛克文学的英国外衣——玄学和神秘主义的狂热风格》,作者,“怀丰年”。
丰年脸红到耳根,她有些好奇,更多的是心酸,这是她辛苦准备了几年的专著,才出版一个月,现在柏州理发店垫沙发。的确这是本小众的也没什么市场的作品,不感兴趣也别这样糟蹋啊。丰年皱眉抚着书上的压痕,屁股下的沙发此时摇晃得更厉害。
有个洗头学徒工盯着丰年手里的巴洛克文学研究专著,说这是你的啊?我以为是客人落下的,先垫了会儿沙发。
哪个客人看自己的小众书?丰年只想到了俞任。然而副总监手持着剪子走过来,一把夺过那本书,拍了下小洗头工的脑门,“这是新的你没看出来?拿你自己的烟盒垫去。”
格劳瑞啊说这书我买的,你上次不是一提吗我就上了心,不能发小出书我不支持下。她讲书放进收银台自己的包里,和丰年聊了几句英国巴洛克的玄学诗派,“真玄乎啊,都是中国字,我愣是看不懂一句话。”
丰年的心情由酸转晴,“看来我今天来对了,得请小海你吃饭。”
宿海满不在乎地点头,继续低头给客人细剪。
“她买了一百本,全堆在床底下呢。”邵君涵坐在丰年身边小声嘀咕,“还不让我玩儿,有什么好玩儿的?”小男孩将姐姐床底下的秘密全数倒出,丰年则震惊地又看了眼大姑娘。
她表情认真又带着点儿职业的沉默范儿,指尖缠绕着客人的乌黑发丝,剪几下,梳两下,没察觉身后丰年的被触动的眼神。
一百本。丰年被宿海友情支持的数字感动得眼眶潮湿。
等几个客人都离开了,宿海才穿上外套喊丰年,“走啊,我要吃烤鱼。”
丰年笑得让她觉得怪怪的,“没钱?”
有的。丰年说,除了烤鱼还想要什么?
炸串子烤肠烤五花肉火龙果,大姑娘走在前面数,“就这些吧,我觉着最近你好像也挺穷的样子。”
“我穷是因为出版,你穷因为什么呢?”丰年坐在宿海身后,随着她的小电驴开向小吃街,“我穷还不是因为要开店吗?”
“不是因为买了一百本一模一样并且你看不懂的书?”丰年想从后视镜看宿海的脸,大姑娘的龙头抖了下,说邵君涵告诉你的吧?我下单时本来想买三本的,自己留一本,小柳和俞任姐姐各一本,她们应该能看懂。后来一想,明星出专辑拍电影不得粉丝去捧场刷销量嘛,咱们好歹这么多年的情份,我就帮你刷一刷吧。
“我留了个心眼,不同的平台买个五本十本的。”大姑娘喊坏丰年,“你的书真难看啊,后来我发现放床底下能垫稳我那张床的四个角,还算有点儿用。”
丰年在她身后笑,“不好意思,写得难看了。”
“你以后都要写这样的书吗?”大姑娘有些担心地问,“坏丰年,我愁啊,你这本本都这样,卖不出去钱的,你靠什么赚呐。”
电驴很快停下,宿海下车,从丰年脑门上取下头盔,准副教授靠在车上看着大姑娘笑,“谢谢你,小海。”我以后争取写大家都能看的。
“坏丰年啊,我可知道你为什么不赚钱了。”副总监拔了钥匙,“你得写大伙儿爱看的,不是能看的。”
那你爱看哪一出。丰年问眼睛盯着吃的大姑娘,看着这张稚气熟气灵活气痞气掺杂一起的爆炸头女孩,心里怀疑了下——这是我以前抱过的小家伙?
“我啊,爱看姐姐阿姨百合文。怀丰年,你试试吧。”柏州百合批发商勾上丰年的脖子,语重心长,“我要看爱情,悲剧喜剧都行,不是什么巴洛克还是可口可乐。”坏丰年,不认得书里的你的话,挺可怕的。
三月和四月是高校自主招生的密集时期,八中高三年级不少学生都会参加,拿过省奖或者没拿过奖的,只要对成绩有自信都可以报名。当比较各个学校和专业成为同学们之间的热门话题时,袁柳的安静格外显眼。
赵佳琪准备报名北京和上海的几所高校,问袁柳想去哪所大学?得到“考哪儿算哪儿的回答。”总而言之她就是不走自主,这一点和当年的俞任如出一辙。
班主任给家长打电话,袁惠方不太懂这里的利害,就问俞任,“小柳要是不报名会不会错过好机会?”
俞任当然要问袁柳,有没有什么意向高校?
小姑娘紧闭嘴唇就那么笑,“我肯定能考上的。”
“姐姐你当年为什么不走自主招生?”袁柳问俞任。
俞任当年是“憋着坏水”不愿意过早暴露自己的志愿才执意通过高考这条路,那点点“坏水”是家长老师眼中的年少意气用事,是她自己青春初恋的执念罢了。多年后在袁柳面前回忆,俞任才能镇定地回答,“因为我和卯生曾约定过去上海,那时也不想因为学校目标被老师家长成天做工作,讨了个清净。”加上那会儿成绩还行,不用担心考不上。
她问全班第三、年级十名左右的袁柳,“你有自信考上想去的大学?我可不可以提前知道是哪一所?”人大,北师大,还是浙大……或者,考我的母校?俞任说这对你的未来至关重要,小柳你不能忽视任何机会。
听到“卯生”心里就有点发酸的小姑娘犹豫了下,“姐姐,我有数。”而俞任也有数,她看出袁柳八成是想留在柏州读大学。
既然乖巧贴心的袁柳连俞任都撬不开嘴,她便决定带小姑娘来上海的几所高校参观。在动车上,俞任接了数个工作电话,中间还解释了下,“我周末会去加班。”袁柳则坐在她身边用眼角余光偷看她,俞任听那头说什么时,偶尔“嗯”一下,沉着而从容。
挂了电话后,俞任就在手机备忘录上写着行程安排,还不时对照她搜集的各家大学的自主招生报名时间及文理科要求。删改增添忙了大半个小时,俞任摘下眼镜揉太阳穴,见袁柳看自己,她偏头无奈地笑,“看看你最想打卡的地方?”还没递上手机,袁柳就说我想去你以前常去的地方。
俞任沉吟着点头,“那就是学校,一些餐馆……”她打过卡的地点比手机上的丰富得多,她的爱情曾经就在一次次打卡中催生乃至成熟。
“嗯,咱们先去我母校附近。”俞任收起手机,“总想带你出来多走走,可是周末休息时间不规律,无法去远点儿的地方。”相比较那年贴心活力的齐弈果,不厌其烦地带着小妹妹走街串巷才把一张独属于她们的上海地图绘制成功,在袁柳面前的俞任如今既无活力又无精力,几年才创造这么次机会。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