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什么名字?”俞任想起这差点被卖掉的小婴儿似乎还没大名,小名叫“三儿”而已。
“我妈说家里我读书最多,让我来取。”俞娟嘬着棒冰瞧着可人的小妹妹想了想,“可我想不出来,我想叫她小猫我妈不让。”她问学习成绩全班第一、还敢纠正英语老师的俞任,“要不你来取?”
“嗯……她的脸圆圆的,眼睛也是,”仔细看,手腕上还有一个小小圆圆的胎记,俞任取了个毫无水平的名,“就叫圆圆吧。”再轻轻戳婴儿滑嫩的脸蛋,小家伙盯着她忽然绽放出“咯咯叽叽”的笑声。
“诶,她也挺喜欢。”俞任也笑,嘴里喊着棒冰,伸手就将小婴儿吃力地抱起来,忽然,一股热中带臭的气息飘来,俞任看着俞娟俞锦,“她拉屎了……”
才六岁的俞锦已经是洗换尿布的一把好手,她稚嫩的声音又夹杂着沧桑,“哎哟我的妈,又拉了。”再盯着还剩一半的棒冰继续舔。
“胡木芝呢?胡木芝在家吗?胡木芝你给我出来——”外头传来个尖利的女声,三个小姑娘出门一看,见一个画着浓妆、手抓孩子的女人出现在院中。那个男孩俞任和俞娟都认得,可不就是和她们今天在操场刚干完架的俞仕飞,他妈妈是泼辣户,爸爸俞天凯是村里的老钉子。见自家孩子被揍得鼻青脸肿,俞仕飞妈妈气不过逼问出凶手,这不,带着孩子上门讨债来了。
“你妈呢?”女人问。
“她……她还没回来。”村小一霸见到大人问责也不免胆颤。
“你怎么打人呢?你看看你把俞仕飞打成什么样来?”女人抓着儿子衣领将人往前按,另一只手固定孩子的下巴展示着伤痕,“我告诉你你爸妈今天必须得给我们家俞仕飞一个交代。”
“是他先动的手。”俞任今天全程在场,目睹了方才建立霸权的俞娟受到新一波挑战,而为首的就是此时被母亲铁爪捏下巴的俞仕飞——他往俞娟的书包上吐唾沫,在俞娟上前理论时先推了她。
“他动手你也动手?你不能告诉老师,告诉我们家长让大人来处理?”女人白着俞任骂着俞娟。
“老师下班了,告诉家长——告诉你,你就会揍他吗?”俞任对身边人事的判断还处在朴素的同态复仇念头中,她不服气地帮腔。
“诶你这孩子怎么说歪理?跟你有关吗?关你屁事!去去回家去,少掺合我们家的事。”女人似乎不信胡木芝不在家,扯开嗓子时逼入俞娟家中,“胡木芝呢?躲哪儿了?我告诉你,必须得带我儿子去市里中心医院检查,要赔我们家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胡木芝!你给我出来……你有种偷生三胎不交罚款,怎么着?你家孩子欺负完人做家长的就躲起来?”
女人来找胡木芝也是有理由的:她软弱可欺,男人又是个聋哑人。在村支书家对面把事情闹腾大,看他个老头是不是出来继续护着。家里鱼塘被关后,夫妻俩早就堵上了一口气没地方撒。
尖锐的喊声吓坏了小婴儿,加上没换尿片,这家老三就开始大声哭了起来。除了吃饭打牌下地做工就剩下看热闹的俞庄人很快向俞开明家靠拢,不晓得谁快速把事儿传到还在茶园忙活的胡木芝耳中,夫妻俩比划完就拔腿向家里跑。
一进院门看到被吓得瑟瑟发抖的俞娟俞锦,屋内还传出三儿撕心裂肺的哭声。俞天凯老婆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正指着儿子的脸向围观群众展示,“瞧瞧,瞧瞧,还真是哑巴不吃亏啊。生三个不罚款,老大在学校尽欺负人。”
那句“哑巴不吃亏”听来刺耳,有人劝道,“小孩子间打闹,何必说话这么难听?”
“我说话难听?我儿子被打得不难看?没见到眼睛肿这么高?要是再近眼珠子一点,被打瞎了我找谁哭?大伙儿做个见证,省得说我得理不饶人,这伤势不得去中心医院做全身检查?我告诉你,每个万儿八千你给不掉!”俞天凯老婆不依不挠。
“你胡说,俞娟压根没想打他眼睛,他还拿笔要戳俞娟的眼睛呢?是俞仕飞自己先吐唾沫又推人,他成天在学校欺负低年级的,你管过吗?再说中心医院检查哪有那么贵?我妈就是那里的医生!”继承了母亲俞晓敏七成伶牙俐齿基因的俞任此时站了出来,重新向众人诉说事情原委。
而胡木芝听到“哑巴不吃亏”时神情萎顿,只在院门口擦着眼泪。不吃亏的哑巴俞开明忽然咬肌鼓起,上前对着俞天凯老婆极力“啊啊啊”了好些声,然后涨红了脸快速走向俞娟。
俞娟还没反应过来,肩膀已被父亲钳住,脸上却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她被打得头昏眼花时,另一巴掌又落下。
哑巴家的院子內忽然变得悄然无声,只有那一声声巴掌不断回荡——俞娟的脸颊已经肿起,嘴角还流着血,耳鸣席卷了她,周围的人影重叠、扭曲,她刚摸上左面颊,右脸又挨了一下……
终于有人回过神,上前拉住了打人的哑巴父亲,胡木芝也才反应过来,上前将俞娟拦在自己身后。
哑巴俞开明双眼通红,他望着自己被拉住的手掌,又冲着俞天凯老婆在“啊啊啊啊”,仿佛说着,“够不够?不够我再继续揍。”
在俞任看来,那一只只巴掌不是在向俞天凯老婆还人情,而像古怪的宣泄。
既然哑巴家活该遭人践踏,那么哑巴就用更践踏人的方式让你闭嘴。这是俞任在俞庄学到的刻骨铭心第一课。
最后,俞天凯老婆带着孩子走了,围观的人稍微劝了两句也散开,胡泽芬是胡木芝本家,虽然没血缘关系却也是同村的,她最后上前哄着俞娟,再劝哑巴俞开明息怒。
俞任上前则拉着俞娟的手,却被她甩开。
俞娟的脸已经肿得像馒头,她双眼发直浑身颤抖,拉着胡木芝的袖子大声喊着,眼泪哗哗流下,“妈……我怎么听不见了?妈,我听不见了,妈——”
第3章
俞开明起初以为女儿喊“听不见”是撒娇,只是让俞娟在家休息一天不去上学。
而俞任也心神不宁了一天,中午放学她顾不上回家吃饭,直奔俞娟家门口,但门后传来俞锦软糯糯的奶音:“彩彩姐姐,我爸妈不让我们出门。”
“你姐姐呢,耳朵好点了吗?”俞任问。
半天后才传来俞锦的话,“姐姐还是说听不见。”家里又传来三儿的哭声,俞锦只好回去照看。等了会不见人来的俞任只好回家,她问奶奶胡泽芬,“俞娟会聋吗?”
胡泽芬给她夹菜,“怎么会?”
“爷爷奶奶你们劝劝俞娟父母带她去我妈的医院看看行不行?”俞任这顿饭吃得也没往常香。
胡泽芬让她别管闲事,堵上孩子的嘴后她心里却一直打鼓,等孩子回房写作业后才去找院子内抽烟的老伴俞文钊,“要不你去劝劝?我怕耽误了看医生,那孩子的耳朵真会出问题。”
听说了俞开明家被俞天凯老婆闹腾一遭的事,俞文钊也骂,“孩子间的事就孩子间解决,大人掺和什么?”他问老伴,“俞娟当时真听不到了?”
“哭得可惨了,连声地喊她听不见了。被她爸拽回家后可能又挨了顿揍。”胡泽芬叹着这家人,“要我说开明也太不知足了。他一个聋哑人能娶到木芝那样的也是有福气了,生了三个女儿都不知足还对老婆孩子这么差。”
“你懂个屁。”俞文钊最不爱听胡泽芬嚼舌根,“别人家的家事,我这个村支书都犯不上管,你管什么?”胡木芝这个老婆是俞开明父母负债花了大笔礼金从别的村娶回来的。俞开明从小被村里同龄人甚至小一辈的欺负,心里也是憋着气的。真怕不折腾出个儿子他不会罢休,所以在三胎生下后,他们村联合乡计划生育小组的人赶紧带胡木芝补上了结扎。就为这他还挨了上面一顿挤兑,“早结了不就完事?”
“都懂个屁。”俞文钊心里暗暗骂,胡木芝躲在外面几年说是打工去了,他们难不成去大海捞针?这些端着铁饭碗的人就是上下嘴皮碰一下念念稿子,跑断腿的都是基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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