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铁了心时,俞晓敏就是拉出任颂红或者俞文钊都拉不动,最后谈到了断绝大学学费和生活费上,俞任眉毛一挑,“不是吧妈?早知道你和我爸离婚时我跟他就好了。”
大人哄劝孩子的三板斧就是“为你好”、“你会后悔的”以及“将来别怪我没劝你”,落在俞任身上就像挠痒痒,送走了长吁短叹的副院长妈妈,俞任站在教室走廊远眺着校外的座座建设工地好一会儿,猩红的残阳落在两幢高拔入云的现代建筑之间,一股血战后落寞的英雄孤独感弥漫在她心头。
她将会在何方?卯生的将来会在何方?还有好学机灵的三儿呢?
“你失恋了吧?”怀丰年给俞任递上片口香糖,她靠在栏杆上仰头吹风,“失恋也比没得恋爱好啊,不像我的生活除了读书就是包馄饨。”
俞任看着她,猛然发觉这半年连怀丰年的身高都超过了自己。她龇牙,“没失恋,见不着面而已。”她第一次变相地承认恋爱,目光落在更远处的城中村,她想到三儿被耽搁的学习进度,再看着见不到的省城,“怀丰年,什么时候,咱们才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没有严格的校园管制,没有车轮滚滚而来般的考试习题,没有被人硬掰强压的选择,就和喜欢的人永远待在一块儿多好?
怀丰年转过身看着楼下,“喏,你先得走出八中、迈向大学,这座楼到大门口有八百米,咱们还要走八百天吧,诶……”她伸手去抓滑下去的眼镜,只听一声细微的脆响,那副圆框已经掉到一楼摔碎。
小卷毛眯着眼看了眼地上,再揉揉眼睛看模糊的俞任,“瞧,眼镜儿比我都雀跃,四百多块呢!我得包多少只荠菜大馄饨呐。”
没了眼镜的遮掩,怀丰年这张脸更显得孩子气。俞任憋着笑,“走吧,我帮你去借一副挺几天。”
血色夕阳已经没入前方高楼背后,只露出了小半边的红线。路灯亮了,城中村的外来户陆续返回自己的临时小家。袁惠方家的女租客们夹在其中,提着炒面馄饨凉皮上楼前看到趴在路灯下握着笔写字的小袁柳,“哟小柳,这么小就知道用功了?真是个读大学的好苗子。”
袁柳扬起小脸笑了笑,再瞥一眼联通加盟店里的袁惠方,见她盯着电视机没动静,继续安心地低头复习着俞任教她的那些字。
“你这个‘任’字儿,上面一撇不能写成横呐。”提着保温碗的印秀也回来了,拖过小马扎坐在袁柳身边,“来,我握着你的手写。”她细长的指节抱住袁柳的小胖手,“诶,一撇。对了,再来一次,撇。”练了三次后,袁柳终于将俞任的“任”写对。袁惠方从小电视前转脸,客气地和印秀打招呼,“今天下班早呐?”
印秀已经成为她最稳定的高端租客之一,付钱准时又爱好卫生,加上人不惹是非,这让袁惠方对印秀越发满意,说话也温柔起来。
在袁惠方这栋四层城中村民宅中,不惹是非意味着不为一星半点儿的洗发水吵架,不因为一条被划破的丝袜扭打,更不会没事儿闲串门说东道西。这是一个完美租客的完美品质。最重要的是,不会和刘茂松暗送秋波。
刘茂松对印秀存在“不本分”的想法这一点袁惠方心知肚明。但凡是个女人,胸比袁惠方大、腰比她细或脸蛋儿没有黄中带斑,刘茂松就会动这种那种念头。他脚上穿的一千块皮鞋,他身上披的一千五的大衣,他头上抹的半斤发胶都不是为了讨袁惠方欢心,而是为了这个家的“体面”。
“像我这个年纪的男人,哪个穿得破烂拉垮的?你袁惠方不讲究我更要讲究,要不人家上咱们家看房子还以为到了贫民窟。”刘茂松理由充分。
于是他精心打扮后在半个月前私下敲过印秀的门,以检查天花板漏水的原因挤进来,问印秀愿不愿意和他“处朋友”?这就是刘茂松朴素的地方,男女苟且在老婆眼皮子底下的那点儿破事被他用年减一半租金的优惠和“处朋友”这种古老体面的用语给包装得童叟无欺。如果漂亮租客答应“处朋友”,他还会给出“踹了那个黄脸婆你来做老板娘”的远景预期。
印秀不吃他那一套,且不说他可以夹死苍蝇的五条眼角皱纹,夹着香烟漏出的半黄牙齿,就他冲着袁柳吆五喝六的老太爷架势就让她厌恶。
刘茂松一屁股坐在印秀床上进行感情传销时,印秀径直打开房间的门走了出去。她到联通店里和袁惠方说,“刘哥说我房间天花板漏水进去检查了,我就来您这儿坐着等会儿。”
袁惠方对印秀这种自觉懂事的处事态度更加欣赏,当即大度地给印秀倒了杯泡了六茬的茶,脚往棉拖鞋里一伸就“咚咚咚”地踩着陡峭楼梯上楼。十五分钟后再从丈夫头上抓一手发胶回来,脸上呈现着激战后的酡红色,嘴里骂着“不该他操心的乱操心MLGB的。”
再问印秀“你有男朋友没?”
印秀说还没谈,店里的客人瞧不上她,后面的厨子她不喜欢,他们成天就寻思着找女服务员搞点什么,“我还是想找个本本分分的人。”
袁惠方对此回答颇为赞同,再夸一句印秀,“真没看出来你这女孩还挺‘内劲儿’。”内劲儿是柏州方言,多指人品行端正。再加一句老姐姐对小妹妹的推心置腹,“以后这儿谁找你麻烦你直接告诉袁姐。”感情就这么建立起基调来。
在印秀教完小袁柳如何写“撇”后,她打开饭盒,推到孩子面前,“今天是秧草包子和肴肉,吃吧。”白卯生不在柏州了,她带回的东西不太吃得完,于是小袁柳得了口福。
袁惠方给她倒了茶端来,“你这人就老这么客气,还总给她带吃的。”她顾不上看电视,拖了把塑料椅子也坐路灯下,“打算下半年就让她读一年级了,虽然没上过幼儿园,但瞧着可能是块材料。”她在印秀的邀请下也抓了个包子吃,“福临江的包子就是不一样。”边吃边数落起袁柳那个便宜家教,“那个女孩,说是喜欢教她,这都大半个月没来了。哎我就知道,那么小的孩子做事能有什么恒心。”
印秀说可能人家八中读书也忙。她撕着包子看袁柳吃得眼睛眯起,伸手捋了她的头发,“这孩子头发真好。”
头发黄而稀疏的养母袁惠方一愣,干笑了声,“年纪小气血足。”她岔开话题,“你那个白白净净的、高个儿的朋友呢?好些日子也没来了。”
印秀说她家里有点事,最近都在省城。想到那天亲完白卯生后她委屈而震惊的样子,印秀眼底漾开了笑意。那天她是一路笑着离开省城的,拽着衣角送她到车站的白卯生红着脸不说话,送她上车后才在车外对印秀说,“你可不能告诉俞任啊。”
“那看你态度咯。”印秀这么回她,可惜隔着玻璃,要不还想再撸她的头。
“话说回来,漂亮人身边还尽是漂亮人。”袁惠方感慨地回忆那个高个儿女孩,“那眉眼,那手脚,跟戏台里下来似的。”她见袁柳已经在吃第三块肴肉,拍了她手,“差不多了啊小柳,这是你印阿姨的晚饭呢。”
袁柳缩回手指放嘴里嘬了口,有些惶恐地看着印秀和母亲。印秀温柔地笑,“吃吧,我吃过了。”她小时候和母亲以及某任男友一起外出吃饭,平常不太吃肉的她连续夹了四块排骨就被母亲用筷子敲头,“有没有吃相?”
现在排骨她常常能吃到,也不用看母亲和别人的眼色生活了,可租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不是一辈子的事儿。
得买房,得在自己的厨房里煮一锅锅的排骨,得在下班后就能关上门不理外界,不会有谁上门说这查天花板就将手伸向自己的屁股。印秀现在越发觉得赚钱的重要,钱就是未来,钱才是尊严。
印秀眼前的城中村在路灯下化成斑驳的一块块灰黑青,地面上还有一滩滩没渗干净的污水。巷子前方就是一个整齐气派的新世界,那里灯火通明,现代而神秘。她忽然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看到了提着包、白衣黑裤的白卯生。以为自己是幻觉的印秀定睛看了眼,还是袁柳喊出来,“呀,白姐姐。”却没看到俞任,袁柳眼里有些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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