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纵义正词严,引经据典。看着余霆沉默的侧脸,黎纵觉得自己的口才真是了不得。正在他准备继续授业解惑之时,余霆忽然笑了。
“见了天日,人就能活吗。”
他听见余霆说。
余霆语气平和,他就这么平静凝望着黎纵,浅色的眼瞳中压抑着某种厚重的阴翳,显得静谧而冷漠,毫无生机。
黎纵只是同他对视一眼,就像被凉水从头浇到尾。
这一刻,他知道余霆对生死的理解必然更多,偏执也更多,但此时此刻,余霆不会用语言告诉他更过。
车子驶入了一片颠簸的下坡区,地面土块凹凸,碎石遍地,坡下就是泗龙江,断裂的桥桩一半被钢筋牵扯着摇摇欲坠,一半沁泡在河水中。
黎纵轻点刹车,不知怎么的,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安慰一下身边的人:“余霆。”
余霆的余光瞥了他一眼,旋即没等他说话就径直开门下车了。
黎纵:“…………”
没说出口的话就像一口干馒头堵住了嗓子眼,下不去又上不来,差点给黎纵哽出心梗来。
泗龙桥在谭山市境内,横跨泗龙江的第四座大桥,全长387.9米,两岸是郁郁葱葱的防洪堤,20根桥桩破开水面,笔直排列,只是左岸第一根桥桩被自燃的载货游艇炸毁,进行过半的工程因此被紧急叫停。
夜幕降临,堤岸下的工地亮着灯,穿着各式警服的人在沙地上穿行。技侦正在做现场大面积的痕检,民警找来了当时的目击者,正在大桥下指认陈彪当时的行动轨迹。
河风凛凛,吹得风衣簌簌作响,黎纵大步穿过人群,走到临时搭建的橘色塑料帐篷下,简衡和老马正坐在一排电脑屏幕前,以三倍速浏览着工地近半个月来的监控记录。
老马看见黎纵走来,连忙就要起身让座,黎纵把他的肩按了回去,问简衡:“进展如何?”
简衡摇了摇头,把画面切换成一小段影像资料——
视频里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的男人正从一间板房里出来,右手拎着水桶,左手抱着一个黑色双肩包,锁上门后,鬼鬼祟祟地走进了监控的死角。
这是简衡他们筛查了整整336个小时的监控记录,得到的最有价值的线索。
视频里的男人是最后一个进出陈彪屋子的人,他是项目的包工头,叫王辛玄,视频里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工地,时间是三月二十七日晚上九点。
由于工地的监控采用的是自动覆盖式,监控记录只保存两周,之后会自动覆盖之前的内容,陈彪事发当日的监控已经无法修复。
对此黎纵并不惋惜,既然建筑商的本意是要掩盖此事,那段监控估计也早被提走销毁了。
黎纵粗略浏览一下他们的排查记录,把本子拍回给一旁负责整理线索的民警:“行,你们继续。”
黎纵走出帐篷,工地四处高架着上千瓦的碘钨灯,烤得整片河岸恍若白昼,堆积如上的细沙、碎石,塔吊沉重的钢缆在夜风中纹丝不动。
余霆呢?
黎纵站在高地上,扫了一眼全场,远远看见余霆纤长的身影,他站在远处靠近河岸的低洼位置,离陈彪出事的桥桩只有数十米。
他穿得很单薄,柔软的发丝和衣角在风中瑟瑟煽动,目不转睛地望着还未拆除的浇筑台。
黎纵走上前:“在看什么?”
余霆的瞳孔染上了明亮的灯光:“很奇怪。”
“哪里奇怪?”
“那位目击者说陈彪是从那边二楼左数第二个房间出来,”余霆指向远处二层楼的板房,“然后跌跌撞撞走到那边,绕了一个大圈,还从那个斜坡上摔下来,最后走到桥下,才爬上浇筑台。”
黎纵的视线从他手指的轨迹上巡逡而过:“他的行动路线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路线。是状态。”
余霆看他一眼,见他认真在听,说:“如果陈彪出事的时候桥桩里刚浇筑了混凝土,那这里应该正在施工,工人们去哪儿了?”
黎纵作势又要掏烟,可拿到一半又停下:“磕了药的人精神变得异常,要手脚并用地爬上这么的浇筑台……”
怎么没有人看到他或者阻止他?
人都去哪儿了?
二人走上河岸,从民警手里要来了那个八十岁的目击证人。
证人叫老赵,虽然年迈,但眼神和精神状态都非常好,口齿十分清晰,一个问题余霆只需要问一遍,他就能理解并回答,就是语速有点慢。
老赵坐在沙丘下的石头上,听蹲在面前的年轻人口吻淡淡地问:“工地用的重型装载车晚八点后才能进城,一般都是晚上施工,怎么那天只有您一个人看到陈彪,其他人去哪儿了?”
“这个啊。”老赵想了想,噢了一声,“那时候刚好来了一辆混凝土预制板的车,大家都去卸货了。”
黎纵冷峻道:“卸货需要一整个工地的人都去?”
老赵:“平时都是上十来个人,用吊车配合很快就下好了,那天天气不好,王老板很着急,把所有人都叫去了。”
“那陈彪跳下去之后呢?你都告诉谁了?”
“当时我就去那边找王老板,”老赵棕树皮一样的手指了指板房的二楼,“就是陈彪下来的地方,王老板吓惨了,让我不要出去乱说话,还提前让大伙儿收工回家。”
“王老板就是包工头王辛玄吧?”
“对,就是王老板。”
陈彪死前和王辛玄共处一室?那陈彪精神异常地走出板房的时候他在做什么?他们两个在房间里又在做什么?
余霆沉默了片刻,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赵大爷,那天过后工地是什么时候恢复施工的?”
老赵给出的答案是“第二天”。
三月二十一号晚上,混凝土罐车开进来了,老赵还问过王辛玄,王辛玄告诉他已经通知家属处理好了,工地上发生意外死人的事情并不罕见,老赵也就没有多问,没想到的是陈彪的尸体竟然还在桥桩里。
黎纵觉得这个王辛玄非常可疑,三月二十号,陈彪死之前见的人是他,二十一号工地复工,二十七号他最后一次被监控拍到,随后失踪。
黎纵想听听余霆意见,碰巧的是余霆也觉得王辛玄知道陈彪的底细:“王辛玄是陈彪生前最后接触过的人,他可能参与了陈彪的毒链,甚至和陈彪的死有直接关联。”
……
第16章 “怎么跟个娘们似的。”
在回酒店的车上,黎纵就接到了简衡和刘平平打来的电话,车子换给余霆开,黎纵带着蓝牙耳机坐在副驾,面似沉水地看着平板电脑上的数据,似乎一直都是对方在说话,他只是偶尔应一声,或说一句“你继续”。
谭山是余霆的户籍所在地,但这里的一切他都很陌生,即使开着导航,他也连续拐错了两个路口,直到抵达目的地,余霆才知道黎纵输的坐标根本不是酒店的地址。
黎纵摘下耳机对余霆说了句“你在车上等我”直接开门下车,进了路边的一间法式餐厅。
餐厅的LED灯温馨耀眼,巨大玻璃落地窗前种满了茂密的蔷薇,这个季节开得正盛,完全阻隔了余霆的视线,里面的情况什么也看不到。
余霆拉下手刹,打开双闪灯,忽然瞥到了副驾上的一本小册子。
册子只有巴掌大,黑色皮革封面,按扣扣得严严实实的。应该是从黎纵的口袋里掉出来的。
余霆拿在手心里反复看了看。这不是黎纵随身带的那块本子,警察的本子记着很重要的东西,不会随便换本子,他怎么带好几个本子在身上?
余霆好奇。之前黎纵有意试探他对程瑞东这三个字的反应,还问及关于黑石河核爆的事。这些天黎纵一声不吭地来到谭山,他是不是在查什么?
是谁在让他查?省厅?还是他的师父杨维平?
册子的皮革被掐出了深壑的凹痕。
他有预感,这本册子能解开他心中所有的疑团。
当年他在鹰箭潜伏,程瑞东告诉他,如果自己一旦牺牲,会由另一个联络人来找他,那个人代号049,是除了程瑞东之外,唯一知道烟雀存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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