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月阁内,岑阳搀扶着薛湘楠慢慢从后门走,才发现薛湘楠手在微微颤抖。那要命的四脊杖,可比叶长洲当街罚薛凌云的臀杖重多了。
“郡主,我扶您。”岑阳连忙将她架在肩膀上,试图让她少受些力。
薛湘楠疼得声音都颤抖了,却还是倔强地推开他,低声道:“不……谁都能倒下,我不能,绝不能让人看见我伤得如此重。”说完竟强撑着伤自己走。
岑阳无奈,只得跟在她后面,时不时伸手搀扶一下,见缝插针替孙振武说好话:“郡主,孙姑爷在外面候着呢,一步也没敢离开。”
薛湘楠闻言叹息一声,看着岑阳,竟是满脸疲惫:“岑阳,你是否也觉得我做得太过?”
岑阳连忙摇头:“郡主的心思属下明白。您和老王爷在坞原的时间极少,孙姑爷虽是个好官,却太过刚直,不知护着家人。您想借这次的事给他一点教训,日后您和老王爷不在,便要靠他护着薛家周全。”
薛湘楠为了顾全家人煞费苦心,没想到还是贴身心腹懂她。她满脸怅然,点头道:“我不奢望他护短……只希望他在面对家人,在法理之下稍懂变通……否则啊……”
否则若有一天自己不在了,父王也老了,只剩下薛宓三姐弟,虎狼环视之下,还不被京中这些人给吃干抹净。
薛湘楠抬眼望着院中旋旋而落的枯叶,竟是满眼苍凉。
第72章 镜花水月空
从邀月阁到兰园的路不长,薛湘楠却走了好久。回到房间,丫鬟小凤帮她卸下沉重的衣袍,换上寻常轻薄衣衫。
屋里点了灯,却有些晦暗。傍晚时分万籁俱静,只有薛文博上药的惨嚎声遥遥传来,一声声特别凄厉。
薛宓忙着照顾薛文博去了,薛凌云自去祠堂跪着,薛湘楠独自一人吃了晚膳,没有歇息,又伏案给在流番洲的父亲写信,细说坞原的情况。
她在信中提到,会将伍长虹带去流番洲,用以牵制叶仲卿,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叶仲卿刚去流番洲时,事事听从薛其钢指挥。后来时间一长,叶仲卿脚跟逐渐站稳,便开始往薛家军里渗透,试图从内部瓦解薛家军。
他的这些举动,薛其钢父女自然知晓,但叶仲卿是亲王,薛其钢自然要卖其几分面子。有这伍长虹在手,叶仲卿自然会收敛些。
微风从窗户吹进来,灯火摇曳,一个清瘦的人推开门进来,隔着薄纱缓缓跪下去:“童若谦多谢郡主为我雪恨。”
薛湘楠停了笔,强撑着站起来,撩开帘子。童若谦跪在她面前,以额触地看不到脸,只给她留了个精瘦的背。
“你好些了么?”薛湘楠本想搀扶他,可弯不下腰,只得作罢,径直坐在他面前的小榻上。
童若谦抬头。微暗的灯火下,只见他生得一张白净俊俏的脸,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虽不是英武的,却极度的俊美,带着一股书卷气,看一眼便很难不看第二眼,难怪会惹得薛文博等一众登徒子如此惦记。
他以袖掩口咳嗽了下,依旧跪着:“比昨日好些。”
他苍白的脸在昏暗的灯火下犹如再蒙了一层病态的黄,着实不妙。薛湘楠伸手扶他:“地下凉,起来吧。”
童若谦依言起身,谨慎地站于一旁。
薛湘楠见他衣着单薄,将暖手炉递给他,道:“坐吧。”
童若谦接着温热的暖手炉,就近坐于小榻。薛湘楠拢紧肩头衣袍,道:“我这样惩罚薛文博,是轻了些,还请你见谅。”
童若谦连忙摇头:“不,郡主能为在下这陌生人伸张正义,在下已感激涕零,如何敢有怨言。”
薛湘楠抬眼看着他,两人贴得有些近,能清晰看到对方眼里倒映着自己。她叹了口气,低头望着火炉,轻声道:“薛文博对你造成的伤害,薛家会想办法弥补你。”
童若谦看着手中暖手炉,笑得有三分心酸:“在下十年寒窗苦读,就盼着有朝一日能大魁天下,一展鸿鹄之志……”他望着薛湘楠,眼里蕴着愤恨不甘,“且问郡主,如今在下一身病,不能参加科举,一腔热血实在难凉,又该当如何?”
薛湘楠低头闭目,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她总不能当着周姨娘和薛家人的面,要了薛文博的命。可童若谦说得没错,他原本有远大前程,就这么硬生生被折翅,谁人能甘心?
“你要如何?”薛湘楠闭目颤声道,“只要你肯留他一命,你要什么,我都满足你。”
虽不是一个娘生的,但薛文博也是她弟弟,叫她如何忍心。
童若谦苦笑了下,眼睛看着燃烧的炭火,死气沉沉地道:“在下什么也不想要,只想要回健康的体魄。”
可这一点,除非大罗神仙显神通。薛湘楠难过又绝望地将头偏向一边,清丽的面容隐入黑暗。一时间,屋中气氛顿时凉了几分。
童若谦叹了口气,收起那些不甘,怅然道:“在下失态了,还望郡主见谅。”
薛湘楠转头看向他,眼睛有些红,蕴着深深的愧疚:“我知道,无论我如何补救都于事无补。即便今日我将薛文博打死,你身上的毒也难以清除。但你相信我,我、薛家,会想尽办法求医问药,哪怕是到天涯海角,我也定找到能让你康复的办法。”
此番言语恳切,童若谦听得心酸。可是医术玄妙,又如何是她一介武将能悟透的。童若谦别过脸不看薛湘楠,自嘲一笑:“呵……此事就不劳郡主操心了。在下略懂粗浅医术,明白自己的身子,是华佗在世也难救了。这辈子呀,就这样了。”
听他这么说,薛湘楠心里更是难过愧疚,却再说不出什么承诺和安慰的话。一切话语在事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坐在童若谦身边,本是伸向火炉的双手不禁握紧了拳头。所向披靡的薛家军副帅,此生头一次生出这般无力感。
她从认识童若谦到现在已经三月,这些话,童若谦从未对她说过。薛湘楠久居高位,若不是亲耳听到童若谦如此说,很难切身体会他的处境。
童若谦见她闷头不语,眉头紧皱,释然一笑:“在下顾影自怜,让郡主见笑了。这些话憋在心里不吐不快,如今说出来了,倒是松快多了。”
薛湘楠抬头看他,但见童若谦俊俏的脸挂着温和的笑,一双极好看的眼眸正看着她,眼里闪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薛湘楠被他看得脸一红,忍不住偏过头去,心虚地道:“你……你看着我做什么?”
童若谦依旧看着她,声音轻柔低沉:“女儿悦己者容,郡主却是为安一家子的心而施脂粉。”
薛湘楠脸上有伤,加上容颜憔悴,为不让大家担心才涂了些脂粉。没想到弟妹们没发现,这无用的书生却心细至此。
“呵……”薛湘楠不由得动容,但出口的话却带刺,“自己一身病骨,还有心情关心别人。”
童若谦低头,一双俊秀的眼眸似晕了一层水汽,缱绻愁思,薛湘楠心头“咯噔”一下,如遭了电击,顿时红了脸不敢再看他。
童若谦却浑然不知身边人在想什么,怅然道:“如今郡主为我做主惩治了薛文博,我了无遗恨,该离去了。”
薛湘楠一震,回头惊诧地看着他。童若谦脸颊清瘦,明明那么高大一个人,硬是被那毒折磨得瘦弱,连精神气都没有了。
自从遇到童若谦,她就没想过有一天他会离开,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你……想好了吗?”薛湘楠慌了,下意识揪着自己衣带,低头轻声道,“你身上余毒未清,老家襄州也无亲人,你要去哪里?”
似听出她的难过。童若谦抬头,一双清亮的眼睛望着薛湘楠,清纯直白,几乎令薛湘楠有些招架不住。她慌忙躲避他目光,心脏像被戳了一刀子,又疼又难过。
童若谦低头,道:“虽再不能走仕途,但在下还有一双腿能走路,不能用一身本事治苍生,但以双足丈量万里河山也好。”
薛湘楠见他说得认真,似当真要走,猛地站起来,心里慌张了一下,想着要什么样的说辞,他才肯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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