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凌云重伤又力竭,很快睡着了,发出细致绵密的呼吸声。叶长洲背靠冷硬的岩石,浑身又冷又疼,根本睡不着。他很担心,不趁机歇息好体力无法恢复,若刺客追来哪有精力逃跑。
可越是想睡,越是睡不着。他睁眼看着洞口狰狞的树影,幼年逃亡的一些经历反复在脑中浮现。
“唉……”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努力想象两人此刻正躺在暖阁里温软的羊毛毯上。薛凌云没有受伤,也没有跟自己置气。他温柔地从背后抱着自己,柔声说着不要脸的情话。
原来平日习以为常的日子,竟是那般美好,令人怀念。
闭着眼睛,既然睡不着,便盘算一下今日之祸所为何来。刺客的刺杀目标是参加春猎的皇子,这倒是像针对叶政廷的一次报复。
仔细盘算了下叶政廷的死敌,势力最大的方氏早已被连根拔起;接下来的几个自立王都已经臣服,受了封赏交出兵权,剩下不成气候的都在东南偏安一隅。叶政廷不去打他们已算慈悲,难道他们还敢以鸡蛋碰石头,跟早已今非昔比的叶政廷作对?
排除异姓王,那嫌疑最大的常氏也基本可以排除:薛凌云说这些刺客训练有素,都有制式武器,常氏就只有一个流水山庄,朝廷管制兵器如此严厉,他们不可能有如此规模的制式兵器。
接下来有可能的便是当年跟随叶政廷打江山的将领。
这些将领,有几个因获罪被下了兵权流放,但都被抄家,不可能拥有如此多的刺客,更没那么大能量,能将刺客悄无声息安排进守卫严密的皇家猎场。
如此算来,便只剩下还在领兵的将领。这些人中,若论谁对叶政廷最不满,有足够理由造叶政廷的反,那就只有煜王薛其钢了。
薛其钢儿子被扣押在京中,遭人诬陷在天牢九死一生;长女回去处理,挨了四脊杖,差点被打死。薛其钢在西南耕耘多年,拥有庞大根基,要军队有军队,要钱财有钱财,随时能起兵自立。
想到这里,叶长洲忍不住直起身子,离薛凌云远了点。再听他呼吸平稳,知道他没醒,这才放心大胆地转头看他。心道:薛其钢古稀之年还在为收复失地奔波,被炮火炸得身受重伤。他如此为父皇,父皇却在背后算计他,想来薛其钢定会心有怨怼。
还有流番洲,薛其钢跟游夏人打了这么多年还没收复,难道游夏人真的万分难打吗?或许流番洲久攻不下,是为了朝廷那每年不下百万的军费……
叶长洲越想越毛骨悚然,后背出了冷汗,直起身子,看恶鬼似的盯着薛凌云:他伤得这么重,护着自己这个不受恩宠的皇子潜逃,即便到时候计谋失败,也完全可以洗清嫌疑,岂不是好一个金蝉脱壳计。
越想越真,叶长洲感觉身边躺着的不再是曾经亲密过的人,而是要拿自己祭旗的刽子手。薛凌云素来恨叶家人,历经杖杀聆音一事后,只怕自己在他心中已与别的叶家人无异。
叶长洲越想越怕,慢慢挪开身子,哆嗦着摸了一块石头悄悄握于手中,颤声唤道:“薛……薛凌云。你醒醒!”
“醒醒,别睡了!”
薛凌云睁眼,“唔”了一声猛地起身,抓着铁弓弓腰屈膝戒备,像一头随时准备战斗的狼。这是他多年行军养成的高度警惕,但此刻在叶长洲眼中,这个特质更令人害怕。
薛凌云混沌中下意识摸了下身旁,发现叶长洲并不在他身边,一双眼睛机警四望,看见叶长洲站在对面看着他,这才清醒过来,顿时放松警惕。“呵……”虚惊一场。薛凌云手中铁弓垂下去,颓然靠在巨石上,疲惫地问道,“怎么了?”
叶长洲浑身颤栗,看着薛凌云,犹如看着张牙舞爪的恶鬼,颤声问道:“你怎的,如此害怕?”
薛凌云刚清醒,脑子显然没跟上,不明白叶长洲意有所指,捏着睛明穴给自己醒神:“尚不知刺客人数,我如今战力受损,不警醒点怎么行。”
叶长洲咽了口唾沫,绷直了身子紧张地盯着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坐下:“反正现在也走不了,不如坐下说说你对这些刺客的看法吧。”
“看法?”薛凌云疑惑地坐在巨石上,将铁弓树在身旁,凭借洞外幽暗的光,勉强看着叶长洲,看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我跟你说过了呀?”
“嗯。”叶长洲点头看着他,尽量让自己镇定些,“他们是谁的人,为何要抓参加春猎的皇子?这一点,你想过吗?”
薛凌云叹了口气。事发突然,他拼了命才从刺客手里抢下叶长洲的命,又身负重伤,哪有时间去细想这些问题。他倚着巨石,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叶长洲也不绕弯子了,试探道:“这场刺杀既然是针对皇子,那便一定是与大盛有仇,与叶家有仇,为报复而来。”他刻意加重最后几个字,于黑暗中努力看着薛凌云的脸,“抓活的,便是要与我父皇谈条件。”
他说完,紧紧盯着薛凌云,看他作何反应。谁知薛凌云只是闭着眼从鼻腔里“嗯”了声,便再没说话。
叶长洲等了半晌,见他没有再开口接下去的意思,干脆开门见山问道:“薛凌云,你认为这人会是谁?”
薛凌云深呼吸一口,道:“没有确凿证据前,我不能随便乱说。”
看来他是想回避。叶长洲再进一步,追问道:“依我所见,这人与父皇并非死敌,否则直接下令将皇子们杀死就好了;他像是朝中手握重兵、或者位高权重之人,否则也没有那么大能量能将如此多的刺客悄无声息安排进皇家猎场;第三,他对父皇心生不满,有自立为王的能力,要拿皇嗣与父皇谈条件,分去半壁江山。”
叶长洲没一个字提薛其钢,但却句句直指薛其钢。薛凌云何等聪明,一下站起来,恼怒地看着他:“叶长洲,你竟怀疑我?!”
叶长洲见他站起来,心都揪紧了,手微微颤抖,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正常些:“那……会是你吗?”
叶长洲害怕,怕自己听到的是肯定的答案。
薛家一家如狼似虎,当年既然敢跟着父皇造了大陈的反,如今再造大盛的反也不是不可能。
血液里带着桀骜不驯,便永远不可能做温顺的羔羊。叶长洲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皇子,若真撞破他的计谋,只怕今夜再走不出这洞穴,他必须问清楚,不能糊里糊涂做了鬼。
薛凌云勃然大怒,猛地扑到叶长洲身上,捏着他下颚,沉重的身躯紧紧将他抵在岩壁上,凑近他的脸,喘着粗重的气息,从肺腑里怒吼一句:“叶长洲,你混蛋!”
叶长洲被他捏住下颚,感觉下巴要被他捏碎,心脏怦怦直跳,右手的石头不由得捏紧了些,浑身颤抖:“薛凌云,放开我!”
“哈哈哈……”薛凌云也是浑身颤抖,带着几分绝望地笑起来,一双好看的眼眸蕴着伤心。
叶长洲听着他痴狂的笑,又是难过又是害怕,直后悔方才那么冲动将心里话说出来。若薛凌云当真做了那事,自己定难逃一死;若他没做过,自己这么怀疑他,他该多伤心?
之前自己不顾他哀求当街杖杀聆音,就将薛凌云伤透了心,如今再来这一出,只怕会永远将薛凌云推开。
可薛凌云明明才做了这些多关心自己的事。叶长洲越想越觉得自己错怪薛凌云了,暗骂自己:叶长洲,你明知他最恨猜忌,为何还要这样猜忌他?当真是遗传了你父皇的疑心病吗?!
叶长洲被他控制着,闭了眼,眼泪却止不住地流。明明心里懊悔又自责,但认错道歉的话就是卡在胸口说不出口。他不挣扎,只是颤声道:“放开我……
他这样子,彻底把薛凌云伤透了。黑暗中,薛凌云从未有过如此绝望,带着哭腔颤声低吼:“不!叶长洲,是不是我没把心掏出来,你就不会相信这世上会有人不求回报、不计后果来爱你?”
叶长洲听到他绝望的告白,心被狠狠刺了一下,瞬间血流不止。他默默流泪,只恨自己那莫名其妙的自尊,为何不能拉下面子给他道歉?为何就是不肯认错?叶长洲,你当真是不能地下高贵的头颅吗?他气恼自己,手中石头“当啷”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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