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门神的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孟彰如何还能继续推拒?
他伸手,从神荼手上捡起那枚核雕门户拿在手里。精巧细致的纹路在孟彰手指上轻贴着,却像是流水般静默地涌动。
见孟彰将桃核门雕收起,郁垒和神荼左右看了看,像是找到了什么。
郁垒伸手在孟彰肩头上轻轻一带:“跟我来。”
神荼走在孟彰后头,跟郁垒一前一后将孟彰护在中间。倒不是真觉得这金銮殿周围有人能发现他们一行三人,只是小心而已,毕竟带着孟彰的一点心神,两位门神不愿意生出任何的意外。
孟彰一面跟着郁垒在这金銮殿中穿行,一面仔细观察着这金銮殿里各自闭目静坐于蒲席上的文武百官。
是的,这些朝官在金銮殿上也是有座的。
最初看见这些蒲席的时候,孟彰确实有些惊讶,但旋即他就反应过来了。
这方天地里的炎黄人族确实跟孟彰前生的族群源出同流,但到底不是一方世界,彼此之间自有不同。何况这个时代是世族和皇族公治天下的时代,皇族固然能压世族一头,可也不至于在朝会时候连个落座的位置都没有。
哪怕撇开这些不说,朝堂上的文武百官也都是修行者,有修为在身,哪怕出身、家世在最开始时候就有了分别,但皇族真有把握能压得住人家一辈子?
与其等到座下臣属朝官修为反超甚至形成覆压后被清算,倒不如在最开始时候就给予尊重。如此,大家伙还能相互扶持着走一段。
除了文武百官在大朝会上有他们自己的座席以外,这些朝官的服饰也不似孟彰固定认知中那样存在着明显的等级差别。
朱、紫、黄、蓝、绿、灰,十色皆是入眼可见;流云纹、仙鹤纹、山石纹、水竹纹,各色福纹随处可寻;披发、扎髻、戴冠,亦是随心所欲,百无禁忌……
观察着观察着,孟彰忽然一怔,随后就自己笑了。
没意义。
皇族司马氏待各家世族宽宥,不曾让重重锁链捆绑着文武百官,但那又如何呢?
皇族司马氏跟各家世族高门之间的暗斗就少了吗?他们的宽宥和悲悯可曾除了给予世族高门以外,可曾给予过也是他们治下臣民的黎庶,惠及天下?
孟彰唇边的笑意失却了温度,连同他原本有些期待的情绪也都消弭了兴味,只剩下漠然。
郁垒和神荼对视了一眼,有些无措。
阿彰这是怎么了,忽然情绪就低落下来了?他好像……连带着对接下来的“热闹”也都没有了兴趣?
可两位门神又很确定刚才绝对没有人越过祂们对孟彰做了什么。
担心归担心,但两位门神还是没有耽误脚下的动作。
祂们带着孟彰越过在殿中各自安坐闭目静等的文武百官,走上金阶,在龙椅的左手处寻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摆开座席。
孟彰在郁垒的招呼下落座。
不知是两位门神经验丰富还是怎么着,祂们挑选的这个地方确实不错。就孟彰当下坐着的角度,往下可以将一应朝官的表情动作看尽,往上又能将龙椅上坐着的人看得清楚明白,可谓是绝佳的观赏角度。
“这个位置,挑得可真好……”孟彰也赞道。
郁垒得意地笑了一下:“我特意琢磨过才挑中这里的,厉害吧?”
孟彰甚是捧场地又夸赞了郁垒一回。
郁垒面上的笑弧越发的按捺不住。
神荼瞥了郁垒一眼,暗下摇头,懒得理会祂,自个儿问孟彰道:“方才怎么了,是哪里不妥当吗?”
“没什么不妥当的。”孟彰摇摇头,他见神荼和郁垒两位门神的眉眼仍未舒展,便道,“真的没什么事情发生。我就是见了这些朝官,想到了其他人罢了。”
“其他人……”郁垒若有所想。
孟彰颌首,道:“在炎黄族群之中有士、农、工、商的层阶之别,但在士族、士人面前,即便是列在第二层阶的农人,日常生活中也仍旧有许多许多需要避让、禁绝的地方。”
提起这些的时候,孟彰的情绪还是有些低落。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听着,理解地沉默。
孟彰很快抖擞了精神,他再抬起眼来看两位门神的时候,目光也多了些笑意。
“两位兄长是有话要提点我?”他先开口问道。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也放松了些。
“不能算是提点,”郁垒纠正孟彰道,“你现在这样子像是需要我们来提点你吗?不过是我们两个恰好在旁边,想着多少应该跟你说一嘴而已。”
孟彰略略低头,做洗耳恭听状。
郁垒轻咳一声,也坐直身体,配合地做出严肃端正的训导模样。
“阿彰,虽然你现在入了人族,是炎黄族群里的人,在这族群中有血亲、有知交、有故旧,但你日后总归……”
神荼看了他一眼。
郁垒很是自然地改了那到嘴边的话语。
“是要加入酆都地府,面对天地间各种来历、品性、因果的魂灵的,你该知道你需要怎么做。”
你该知道你需要怎么做……
孟彰静默半饷,点头道:“两位兄长放心,如果真有那么一日,我必定会秉公处理,不叫我个人的情绪影响到阴神的公正。”
其他的神尊或许可以放纵自己的偏私,爱己所喜,恨己所恶,但代天地执掌生死轮回权柄的阴神不可以。
唯独祂们不可以。
孟彰抬起眼睑,让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直直地望入他的眼底:“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死亡才应该是天地给予所有生灵唯一的公平。如果为了天地的存续与壮大,一定要出现轮回,那么轮回轮转过程中所必须要进行的因果梳理,就绝对不能出现任何的偏倚。
第293章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面色舒缓,竟然就放松下来了。
孟彰见得,心头也是触动,忍不住低低一笑,问道:“两位兄长就这样信了我?不担心我搪塞、诓骗你们么?”
郁垒和神荼目光一碰,各自带笑分开。
郁垒更是回转目光正正看着孟彰道:“你不会。”
“倘若你没有说刚才那句话,”神荼也道,“或许还有些许可能。但你既然都已经跟我们两个这样说了,又怎么可能反悔呢?”
“何况,”郁垒最后又将话语接了过来,“就算我们不相信你的话,也总还是相信你这里的。”
郁垒伸出手指,在孟彰的心脏位置虚虚点了点。
明明郁垒只是遥遥点落,手指并没有接触孟彰的心脏,明明孟彰的心脏早已不再跳动,失去了象征着生命的温度,但这一刻,孟彰的心神却像是被磅礴又柔和的暖意包裹着。
他整个人都像是浸泡在温泉里,惬意而放松。
孟彰低头笑了。
“好吧,这回确实是我多想了。”
郁垒神色一动,想到了什么,压低了声音将身体往孟彰的方向倾了倾,问道:“阿彰,你是担心你自己会徇私?”
神荼似乎已经知道郁垒想做什么,目光在郁垒身上落定,久久没有往侧旁挪移少许。
郁垒只做不见,仍自看着孟彰。
孟彰点头,不曾躲避,直面以对。
“我如今在人世中行走,与旁人多有联络、来往,彼此结交之下,总避不了情面和因果。”他道,“即便这些都无法对我造成影响,但我生长在此间,受此间族群、文明栽育,天然便会对此间族群、文明多有几分偏爱。”
顿了顿,孟彰才问道:“这样……真的也没有问题吗?”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一怔,旋即却又都笑了起来。
不是嘲讽,没有紧张,也不见担心,就是那种家长回家看见自家小孩儿某些天真纯稚的担心时候的小小乐呵。
“我还道你这小孩儿是在担心些什么呢,原来是这个。”郁垒道。
神荼斜眼看着郁垒。
郁垒当即坐直了身体,更将面上眼底的笑意拢了拢,收起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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