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彰已经熬过来了,他不需要他们的心疼。
就算是往年孟彰还在阳世煎熬的时候,也从来没想要他们的心疼,何况是现在?
面对曾经长年旧病的幼子,孟珏显然也更慎重了些。
“是。”孟彰短促地应了一声。
孟珏看定他:“我一直没有问过你,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孟彰没说话,他还在等孟珏说得更明白一些。
“是要盛名,要高绝修为;是要家族,要天下,还是要整个族群……”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谢娘子、孟昭、孟显和孟蕴也都认真地等着孟彰的答案。
“我要好好地活着,阿父。”孟彰先道。
顿了顿,他又道:“我不止是要让我自己好好地活着,还想要让整个族群的人都好好活着。”
孟珏静默片刻,问道:“如果它们冲突了呢?”
“怎么会冲突?”孟彰笑,“如果我入目所见的,都是地狱,那我又如何能算好好活着?如果我所珍重的族群不能好好活着、一直好好地活下去,我又怎么能算是好好活着?”
“它们并不冲突。”
孟珏和谢娘子都沉默了。
他们的反应其实已经算是够冷静的了,真正不冷静的,都在孟彰上首。
孟昭、孟显和孟蕴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后,看着孟彰的目光都堪称惊悚。
早先阿彰对五石散深恶痛绝,他们还以为孟彰只是看不得那样腌臜的场景,只是不想看到五石散从世族郎君开始祸乱天下,没想到孟彰的愿景居然远比他们早先所猜想的还要庞大。
“但这样的事情,要做成,很难。”一片静默之中,孟珏忽然说道。
孟彰点头:“我知。”
他当然知道。
事实上,他比谁都知道。
而他还知道,这样的事情难归难,它也还是有成功的可能。
它并不虚渺无望。
孟珏的身体往前探了探,但他的目光一直不离孟彰左右。
“所以,这半年来你一直都是在为这件事奔忙?”孟珏问。
孟彰点了点头。
“阿彰,我本来以为你会厌恶桎梏、厌恶困顿的,为什么你在脱出了肉身的牢笼以后,反而让自己陷入了更庞大的桎梏,落入了更深的困顿呢?”孟珏问。
这里坐着的人,都是孟彰最亲近的血亲。他们给予了他足够的庇护与尊重,孟彰也没想要遮瞒他们。
于是,他便也将自己剖了出来。
“对,当我被困在床榻,被困在不断衰弱、日夜呻·吟的肉身时候,我也只想纵横天地,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玩什么就玩什么。”
“我想痛快。”
第384章
痛快哭,痛快笑,痛快吃,痛快睡!
总之,连呼吸都会激起浑身疼痛的日子,他是真的再不想过了。
“但我后来渐渐发现,”孟彰道,“肉身和魂体的痛快是痛快,但心的痛快也是痛快。它们一样重要。”
“只有肉身和魂体的痛快,心却始终惴惴、沉重,也是不够痛快的。”
“为了让我的心真正痛快,”孟彰说,“我可以去直面那些困顿和反对。”
“我愿意为了它,支付代价。”
孟珏、谢娘子等人只觉眼前一晃,坐在他们面前,竟不再是身形单薄、面上总萦绕着一丝病气的阴灵,而是一点火星。
以自己为柴薪不断燃烧着的星火。
堂中一众人等都安静了下来,唯有似乎被吞噬了光线的烛火在无声地摇曳。
孟珏笑着摇摇头,很有些无奈。
“竟是这样。”孟珏问,“这就是你的愿景了吗?阿彰。”
这句话问出,不独独是孟珏自己,就连侧旁的谢娘子也都凝神看了过来。
不知为何,看着孟珏和谢娘子的郑重,孟彰心头油然生出一种警醒。
它在不断地提醒他——
郑重。
一定要郑重以对。
不能轻忽,不能随意,你接下来的回答很重要,重要到远超你自己此刻的认知。如果不想要自己的努力被全部抹去,如果还想要让自己所想见到的盛景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你就一定要慎重。
孟彰下意识抬头,看向上首的孟珏和谢娘子。
烛火的光影在他们身侧拉出一片晦暗深重的影子。而在那片影子里,仿佛有什么存在睁开了眼睛。
待孟彰眨了眨眼睛,再那往那片阴影看过去的时候,那种无比奇特的感觉却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
就像刚刚那一切都是孟彰自己的错觉一样。
可,那真的就是他的错觉吗?
孟彰垂落眼睑,半饷后又再抬起。
“是的,阿父。”迎着孟珏和谢娘子的目光,他说,“这就是我自己的愿景。”
“不会后悔?”孟珏又问。
孟彰很认真地想了想,笑着摇头:“不会。”
孟珏还想要再问些什么,被旁边的谢娘子给拦下来了。
“我说阿郎你是从哪里来的这样多问题?莫说阿彰自己就是个倔的,没那么容易改变主意。就算他真的后悔了,不想再理会了,他难道不可以撒手,由着他自己的性子来吗?”
谢娘子笑嗔了一句,又对孟彰说道:“阿彰,你不必理会他,只管放手做去,再怎么样,都有我们在呢。”
“没有谁能真欺负了你们而不需要付出代价!”
孟珏很有些无奈,但谢娘子眼风扫过,他也只能道:“就是你阿母说的那样。放开手去做就是了,倘若有哪个真敢以大欺小的,且先过了我和你阿母这关再说。”
不知是不是孟彰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在这顷刻间,他心头莫名多了些踏实和安定。
是因为他真正得到了自家家长的允准,所以没那么心虚彷徨了吗?
好像有些相像,又好像不是。这似是而非的……
还没等孟彰想分明,那种感觉就像是烟云一般地消散了,孟彰再想去捉都捉不住。
他索性也不强求。反正总是自家人,阿父、阿母真有什么隐秘而要瞒着他们,自然有他们的理由,等他们愿意告诉他或者能告诉他的时候再了解也是一样的。
严肃的正事说完,大家就相对放松了不少。尤其是孟昭、孟彰这几个做儿做女的。
孟蕴甚至说起来了闲事。
“族长家的泉郎你们看过了没有?已经长开了,白白嫩嫩的,很招人喜欢呢!”
孟昭、孟显和孟彰都是摇头。
孟彰更是道:“我回来以后就还没有出府过,到哪儿去见这小宗子?”
“那倒是可惜了……”
孟蕴一面说话,一面手指动了动,似乎生出了要将那泉郎的影像展示给孟彰看,不过她最后还是放弃了,没有任何更多的动作。
孟昭道:“阿蕴你才多大,就惦记着旁人家的小郎君了?你竟的是这般喜欢小郎君的吗?”
“小郎君好玩啊!”孟蕴理直气壮地道。
孟显嗤笑:“小郎君不哭的时候是好玩,等他哭闹起来的时候,你又该要嫌他们烦了。”
孟蕴有心想要反驳,但开口又不自觉心虚,只撇开头不跟孟显争辩。
“是是是,他们哭闹起来的时候很烦人,二兄,希望你到时候有了……”
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
孟蕴将后半句话给收住了,狐疑地打量着自家上头的两个兄长。
“怎么了?”孟昭和孟显对视一眼,问孟蕴道。
孟彰是见过大阵仗的人,只这一看,就知道孟蕴是在想的什么了。
他撇开脸无声偷笑。
“大兄、二兄,你们是在准备做道士的吧?你们自个的子嗣传承,是怎么想的?”
孟昭、孟显心头一惊,同时抬眼看向上首的孟珏和谢娘子。
孟珏和谢娘子也正凑在一起说话,看上去并没有留心听他们兄弟手足之间的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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