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彰眼底笑意快速隐去。
他目光收回,又往孟梧、孟椿两位看过去。
孟椿、孟梧都在冲他点头。
孟彰就道:“族长请问,彰定不隐瞒。”
孟汧微微点头,问他的却是:“你到底想怎么安排孟氏?”
孟彰一时沉默。
孟汧却是望定了他:“你虽年幼,但却是我孟氏一族的麒麟子,故而我孟氏也不会只拿你当寻常的小郎君看待。且我观你姿态,听你言语,心中亦有一些自己的判断。”
“你对我们孟氏一族的未来,是有些想法的吧?”他说,“我想先听一听你的想法。”
孟彰仍然沉默着,久久没有开口。
孟汧也耐心,他就站在原地,静等着。
受祠堂中整个氛围的影响,也是他们自身修养、规矩的约束,尽管整一个孟氏祠堂生人、亡人数目庞大,也是听不到一丝杂响,安静得可怕。
“我的想法和安排……”孟彰终于开口,“族长真的要听?孟氏真的要听?”
一阵冷风吹过,带起孟梧那幅画像的一角。画像起伏,荡起一片弧度。
在那起伏的画像中,直身站立的小郎君虽年岁不大、身形单薄且面带病气,可一身沉静气度却是自然而然弥漫开去,叫人见之心颤。
那一顷刻间,似乎连跟孟彰同在一幅画像里的孟梧都被压得黯寂了些。
孟汧再次郑重颌首:“要。”
孟彰想了想,终于缓慢开口:“我只是觉得,或许先前族中曾提起过又被否去的所谓国中国,会很适合当前的孟氏一族呢。”
国中国?
最早提起这个方案的孟氏族老孟浒陡然抬起眼来,飞快往孟彰那边望去。
孟彰转了目光来和他对了一眼,孟浒率先避开了目光。
不一样。
孟彰他不过是将“国中国”拎出来说服孟氏族中罢了。对于他来说,将整个安阳郡经营成“国中国”,根本就只是一个借口,不是他的目的。
他的目的……
“……国中国?”孟椿的声音从他的画像处传了出来。不止是声音,孟浒只是一瞥眼就读懂了孟椿面上的异色。
“你觉得我孟氏可以将安阳郡经营成国中国了,孟彰?”
孟椿在叫孟彰的全名。虽然孟椿没有在其上落下重音,孟彰却也知道孟椿的这句话真正的用意。
孟彰脸上仍是自然:“彰只是认为,我孟氏一族可以考虑这个方向了而已。”
孟椿、孟梧、孟澄、孟汧、孟渺等孟氏老人的目光在孟彰身上久久徘徊。
他们心里很清楚,孟彰说得没错。但除了这个理由以外,孟彰也仍然有他自己的用意。
国中国……
孟椿看向了孟梧,孟梧沉吟半饷,对他点了点头。
孟椿怔了怔,不觉有些后悔。
他竟是忘了,孟椿不仅仅是孟氏的族老,还是安阳郡的城隍。安阳郡倘若真正落入孟氏手中,那作为安阳郡城隍的孟梧手上的权柄也必定会大幅抬升。
他不该问他的……
孟梧只是笑了笑,并不多说话。
孟椿的视线越过他,看向祠堂中的孟氏族人,包括生人和阴灵,也包括郎君和女郎。
孟彰没有追着看过去。
他也完全不需要。
那些勃发的野心、炽热的欲·望,此时不仅在这些孟氏族人眼中、心头喷薄,它们早已沸腾,正灼烧着空气,也焚烧着理智。
还是那句话,孟氏……不舍得、也不甘心拱手放过这个机会。
这个,几乎已经是他们孟氏自立族以来所碰到过的最好的机会了。要是连这个机会他们都没能抓住,日后还会有、还能有类似的机会留给他们吗?
哪怕是这祠堂里最年幼的孟氏族人都知道——
不会有的。
不会再有了的。
孟渺直直看向了坐在阳世族人最中央处的孟氏族长孟汧,孟汧这会儿也正转眼往他这里看了过来。
那目光里,带着些询问的意味……
但这股意味其实不是多浓重。
孟渺看得很清楚。
在这位族长的眼底,被那询问遮掩着的,是再明白不过的意动。
作为安阳孟氏在阳世中的族长,他心中已然有了决意。而他的主意既然已经定下,事情便也就有了一成的把握。
别觉得一成就少了。当前孟氏的话语权,阴世、阳世算是两分。
孟椿和孟梧作为他们孟氏一族立族时代的顶梁柱,又是他们的父亲,因着名位和血脉的缘故,本该比孟汧和他握有更多的话语权。
然而,孟椿和孟梧到底已经亡去,如今是阴世天地里的阴灵,而阳世天地比阴世天地高了半个位格,阳世这边才是整个天地的兵家必争之地,如此这般一加一减算下来,生人与阴灵在族群事情上便又达成了某种平衡。
如今孟氏族中的大事,阴世和阳世各有一半的决定权。而阳世的这五成里,有一成半在族长这一支手中,有一成半又在他这一支里。剩下的两成里,一成半由其他嫡支共有,然后余下的才有孟氏各旁支、庶支共掌。
孟汧这位族长也好,孟渺自己也罢,即便都是自己支系中的大家长,理论上完全把控着整个支系,但……
孟渺的视线轻飘飘地在自己下首的位置扫过。
孟珏与他之间,隔着三个位置。这三个位置坐的也不是旁人,正是孟渺自己的嫡亲子嗣,孟珏的嫡亲兄长。
人各有私心,这是无法避免的。
不过,眼下他都还能压得住,且再看下去,阿珏也该能压得下去。
无论如何,他这一脉总是要比族长那一脉更安稳的。
孟渺这样想着,面上神色却是滴水不漏,他郑重地向孟汧点了点头。
得了孟渺这反馈,孟汧一点都不意外,他将目光挪开,落向又一位嫡支族老那边。
孟渺下意识地追着看了几个。
一位又一位的孟氏族老都在冲看过来的孟汧点头,孟渺到底不是孟汧,看不到这一位位孟氏族老眼底最细微、最亲切的情绪,但这一点无法妨碍他。
沉吟少顷,孟渺不再去追逐孟汧的视线了,他直接转眼看向了孟珏。
孟珏本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会儿或许是察觉到了视线,他忽然抬起抬头,寻着视线就看了过来。
孟渺目光不动,直接对上了孟珏的视线。
父子二人近乎对峙一般地凝视着。
这原本是突兀的、也是显眼的。无论是哪方面都是。
盖因他们的身份在今日这件事中都颇为紧要了些。
孟渺就不必说了,他手里握着孟氏中实力仅次于嫡长一支的嫡支支系,说话的份量几乎与作为族长的孟汧等同。而孟珏……
旁的不必说,说了也没用,他当前还是太年轻了些。
真正的关键是——孟彰是他的幼子。
他们两人的动静和态度都在旁人的眼睛里。
孟渺和孟珏心知肚明,所以在更多的目光追逐过来以前,孟渺和孟珏便各自别开了视线。
他们两人的动作只是说来话长,但实际上花费的时间并不多,起码坐在孟渺、孟珏两人中间的那三个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孟渺的目光在转过那三人时候没有过丝毫的停顿,即便他们也是他的嫡子,其中甚至还有一位是他的嫡长子。
事实上,这孟氏祠堂里,除了寥寥几人以外,就没有谁发现孟渺眼底深处遮掩着的笑意。
可孟渺视线的偏转,却又正正撞上了前方他父亲孟梧画像中凝望着他的小郎君。
孟梧画像位置乃是悬挂,而孟渺自己是跪坐,孟彰却是站立在孟梧身后做随侍姿态……
物理层面的高度差别,让这一大一小两位郎君形成了俯视与被俯视的格局。
对于孟彰这个孙儿来说,如此对待孟渺是很失礼的事情,尤其是在孟氏祠堂这样众目睽睽的地方。
所以孟彰自出现在孟氏祠堂以来,就一直很注意收敛,尽量不刺激包括孟渺在内的其他孟氏年长郎君的情绪,免得拨动了他们敏感的神经。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