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父,阿母。”
还是一道从时光长河下游传过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二人的角力。
孟珏和谢娘子齐齐转眼望过去。
那守在火炉前的娘子说:“这事情对阿彰的道途影响甚大,不若就交给阿彰自己来决定如何?”
她叹了一声,又说:“我们与他再如何亲近,在道途之上,亦不过是外人。我们的判断……”
娘子摇摇头:“也未必就完全精准。”
“合该如此。”孟珏当先答道。
谢娘子虽然没有应话,却将她手上托着的那一份先天道炁往孟彰所在抛送出去。
那份先天道炁遮瞒过所有人的感知,无声无息地落向阴世天地中的孟府处,似滴水入海般没入孟彰周身气机。
孟彰眉梢再是一皱,复又沉沉睡去。
他睡得很沉,可他的神智又似乎仍然清醒。
真是一种非常神奇的状态。
孟彰清醒的那一缕心念这样想着。他这一缕心念高坐在灵台之上,又漂浮于天冥之中,与阴世天地至高亦至尊的天道等同。
那一种奇异的感觉如此告知他,但孟彰自己并不能真的确定下来。
不过他也没有去彻查探究的意思。
没有意义,也懒得花费力气去在意。
孟彰的更多心神都在追逐着那一缕触动他灵觉的天地道则上。
他在追随着天地思潮的起落,也在追寻着天地道则的变化与更易。
他俨然化作了一缕从草叶间升腾而起的风。
那草叶生长在道路旁,生长在水洼边,所以这一缕风便也沾染了尘烟、裹夹了水汽。
它向上,转入了茫茫的白雾里,拂过麻木行人枯槁单调的寿衣,更蜿蜒着往上,悄无声息间携了行人眉心一点悔与恨直上云天。
云天之上有更多的水汽,更多的悔与恨。
它们从阳世、阴世天地的各处而来,堆积在这灰蒙蒙的天穹中。
可不论它们再如何挤压,这些水汽、这些悔恨终究也没有化作雨水降下。
就像是那些最普通最寻常的、痛到极致恨到极致却怎么也哭不出来的浮黎苍生一样,所有激荡的、沉闷的情绪都只能堆砌在心头,它们也只能化作雾挤压,充斥在这一方天穹里。
是了,这阴世天地啊,鲜少有雨。
孟彰心神所化的风和着他的那些同伴一道,在厚重的、苍茫的、灰蒙的雾中游走,时而看那郁结的沉坠,时而看那松解的消弭……
他似乎有了很多的想法,他似乎也有了很多的别样情绪,但也因为这样的情绪太多、太杂、太模糊了,以至于他自己也难以梳理,分辨不出什么来。
难以梳理就难以梳理吧,反正他也没想要梳理。
孟彰的心神甚至都没去在意那些随种种灵觉所知、所见、所感生灭的念头,他只追逐着那道则的变化,合在那天地无尽道炁之中,化作风流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几天几个月,孟彰心念所化作的风终于又回到了草叶之间。
这风也确实奇异,在云气中与云气一道碰撞挤压的时候,不会凝结成雨水落下,可当它碰到了那翠绿翠绿的熟悉草叶,却化作一滴滴浊黄的水珠沿着叶脉滚落,最后滴在草根旁,与其他的水珠一起汇成水畦。
——像极了走到生命尽头时候,似乎才在回望自己人生的隅隙间坠落下来的泪。
这水汇聚了太多的情绪,混杂了太多繁复的心念,以至于它太重也太过于浑浊,叫人打眼一看就觉得心头滞闷得吓人,就叫人觉得人生空茫无趣,不若就这般怠惰到人生的尽头。
孟彰的心神随着这水一起沉寂。
他的心神也仿佛消退去了所有的活力,要就这样在无趣与空茫之中等待着意识的最后寂灭。
他似乎也在渴求着真正的终结。
在那越来越深重的沉寂中,在那越渐寡淡的乏味之中,孟彰的一点心神动了动。
那是不甘,那是怒火。
真的就这样终结了吗?
真的要放弃这难得的超凡脱俗的机会吗?
他真的就甘心了吗?
甘心接受自己的寂灭,甘心让自己消弭在岁月与尘烟之中?
不……
不。
不!
孟彰心头的不甘滚动了一下。
于是,在他的心神感应之中,他也终于看见了许许多多的不甘。
这些不甘来自过往,来自现在,也来自未来。
它们不是孟彰一人所独有,不是只由他一人所衍生。而是万灵众生所共有,是万灵众生所衍生。
它们一直就在那里,它们都会来到那里。
自它们于天地初生时候出现以来,它们就一直沉寂,沉寂地汹涌着,沉寂地咆哮着。
它们并不等待任何人,但它们也没有拒绝任何人。
所以今日,它们也接纳了孟彰,它们更点燃了孟彰。
那种种的不甘于是真正地点燃了孟彰心头的怒火,它们焚烧着孟彰的理智,也唤醒了孟彰的理智。
孟彰醒了过来。
他狰狞地咆哮,撕扯去往日的沉静,也烧去了前世今生养出来的气度。
他癫狂也似地咆哮,就像这浑浊水洼里的每一张厉鬼凶面。
他发疯地搅动着自己周围的一切,要将那些所有砸碎砸烂,最好把它们像他自己的理智一样全部烧尽。
若不是浊黄水洼里的水面依旧平静,只怕这一片黄泉路都会化作绝地。
孟彰的一缕心念高悬,清醒地映照着癫狂、凶暴的另一部分心绪。
他在体会,在解析,在整理,也在收束。
而天地在接纳他,在引领他,也在补全他。
不甘、愤怒、憎恨、痛悔……
每一种情绪,孟彰都拥抱过,都释放过,也都点燃过,以至于到了最后,孟彰的魂体就像是被放入宝炉中煅烧过一样,周身都开始沁出一种别样的通透意味。
可是孟彰却不知什么时候又皱起了眉头。
缺了些什么……
还缺了些什么!
孟彰下意识地想去寻找。
虽然这种缺失不至于会造成太大的空洞,但孟彰却莫名地清楚,倘若这种缺失被补足,他当能获得莫大的好处。
不着急。
孟彰下意识地按捺住他自己,刚要开始摇晃的心境似是被什么稳稳托住一般,又平定下来。
或是繁复错杂、或是磅礴广阔,映照在孟彰心神中的道与理仍然清晰,仍是自然顺畅地被孟彰所吸纳,化作孟彰修行进展的一分资粮。
也是这个时候,孟彰的意识之外忽然落入一道先天地而生、尊贵神圣、亘古不动的道炁。
那道炁茫茫蒙蒙,似是不为谁而动,亦不曾被谁所收容,可它落入孟彰识海之中,却似是回到了它自己的归处。
道炁轻轻一动,便似那消融的雪,那化解的尘灰,絮絮落入孟彰的意识。
只那一隅隙的功夫而已,这道先天道炁居然就要浸入孟彰的识海,直接触及孟彰的真灵……
孟彰本该震惊,但绝对凌驾于所有感情的那一缕清醒心念却捕捉到了一份欣喜。
这一份欣喜甚为奇怪,它不是穷人乍富的惊喜,而更像是原本就属于他的一部分在分离、崩解太久以后终于又归来了的失而复得。
它源自于孟彰自己的真灵,似是孟彰的本能。
而这一份本能,它在催促着孟彰卸下一切防备与抗拒,重新接纳那归来的一部分。
但唯一清醒的那一缕心念到底是撑住了。
孟彰拦下了那迫不及待要融入他真灵的这一道先天道炁。
他原以为自己要费很大的力气,但出乎他意料,这一道先天道炁竟然很是乖顺。
它停下了融入孟彰真灵的动作,在孟彰的识海中收敛显化。
先天道炁乃是至宝,本无形无相,随心显化。而它此刻映照在孟彰心神之间的形相则是一颗宝珠。
宝珠通体混沌,却自有一片宝光萦绕环护。
孟彰甚至都不需要去细想,当即便知晓这宝珠表面萦绕的那一片宝光此刻绝对不是环护先天道炁本身的,是在环护孟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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