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被风吹落的纸张上,除了那些零散涂鸦外,还有一些残缺不全的化学方程式。贺予不是理工科出身,他记不全那么复杂的式子,而且他只是出神时随手写的那么一部分,所以他可能并未在意,不觉得这样残损的内容会有谁看得懂。
但谢清呈看懂了。
那竟是与听话水相关的方程式……
“你对我说的是真话吗?”
贺予看着他:“是真的。”
“……”谢清呈合上眼眸。
这个男孩就是这样,一旦他心里藏着什么事,不打算和你说的时候,他的嘴就会非常严,无论对谁他都能以沉默与谎言来应对。哪怕谢清呈直接质疑他为什么会写听话水相关的方程式,他也是断然不会回答的,连逼问都不必要。
谢清呈道:“那好,贺予。我告诉你,无论过去或者是未来,如果有人和你说,RN-13导致的精神埃博拉有彻底治愈的方法,你都不要相信。那是假的,无论和你说这句话的那个人是谁,都是在欺骗你。”
“你不要忘记,那个组织害过多少人,你自己又有多少次是勉强从他们的手底下死里逃生的。”
谢清呈顿了顿,目光仿佛要刺进贺予的眼底。
“我请你一定不要去,与虎谋皮。”
贺予安静了好一会儿,说:“谢哥,我不会的,你要相信我。”
见谢清呈剑眉未展,他又补了一句——
“我知道,你很容易相信贺予,却很难相信贺总。但是我在你面前,会一直都是贺予,我希望你能知道这是我的真心。”
谢清呈注视着他:“那么我希望你今天说的每一句,都是你的真心。”
贺予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
对面男人的眼睛犹如琉璃镜,他对着镜子,重新把自己略显僵硬的笑痕调整至无懈可击。
谢清呈对今天的谈话可谓无比失望,但面对这样滴水不漏的贺予,其实谁也没有办法撬出他的真心。
于是在又浅聊了几句后,谢清呈最终还是起身准备走了,然而手尚未触碰到门把手,就听到贺予在后面唤住了他。
“谢清呈。”
谢清呈的指尖已碰在冰冷的金属把手上。
贺予在他身后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病入膏肓,我只是想活下来,而我活下来的办法只能是你口中的与虎谋皮,你会原谅我吗?”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屋子里安静到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
贺予站起来,望着谢清呈依旧高大,但已非常消瘦的背影。
“我会在你的对立面。”谢清呈的声音传来,平静地没有一丝觳纹,却又好像压抑着一整个深渊的伤心。
他微微侧过头,在推门之前,最后看了贺予一眼。
“所以请你不要去。”
.
是夜。
贺予立在别墅的书房窗边,看着远处大片的人工草坪与湖景,夜里的风微泛着些凉,他抬手叠了一只纸飞机,凭着风力丢掷了出去。纸飞机穿越过了整个草坪,栖在了楼下的无尽夏绣球花丛里。
绣球花开得很庄重,他又看了一会儿,然后坐下来,拿了一支笔,坐在书桌前写了些东西。
内容不算太长,然而他反复斟酌了很久,当明月从天空的侧边移至当空而悬时,他终于放下了笔,想了想,把这张纸夹在了书桌上的《世界罕见病》大全里,那里面已经夹了很多信纸了,这是最后一页。
“笃笃笃。”他刚完成这件事,书房门就被扣响了。
贺予:“进。”
门缝后头露出了吕芝书尽管虚弱,却还是堆着伪笑的脸。她此时很像是连锁快餐厅橱窗里摆着的套餐模型,一眼就能瞧出假,油汪汪的肥肉上还蒙着些灰尘。
“贺予,在忙呢?妈妈给你冲了一杯热可可……”
“放着吧。”贺予说,“然后去休息。”
吕芝书很忐忑。
贺继威走后,她原本是想让贺予继承的权力被架空掉的,谁知贺予年纪轻轻,手段却比他父亲当年狠毒得多。她那一阵子又虚弱得厉害,等回过劲来,她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贺予了,反倒是被他抢了先机,甚至还截控了原本全权由她负责的海外业务。
她知道这件事之后,在病榻上辗转难眠,生怕贺予发现那些业务中被掩藏的罪恶。
贺继威头七的第二天夜里,贺予破天荒地,单独来找她了——她的秘密果然没有瞒住,贺予发现了她对外来往的货源里有黄志龙用的那种听话水药物……
吕芝书在他把那一页证据甩到她面前时,几乎是肝胆俱裂。
她差一点就完了。
得亏商人奸猾,她做了那么多年生意,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几乎抽空了身体里每一个细胞的菁华,逼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她声泪俱下地说自己只是想有人能研发出彻底根治RN-13的特效药,所以才会与段闻那些外国的企业有地下交易。她说她不但是为了贺予,也是为了她自己。她受够了自己日益严重的肥痴,丑陋……心理崩坏……面目全非。
她说,我只是想好好活着,就像你爸爸最早遇到我的那个时候那样。
她又问,贺予,难道你不想好好活着吗?
你这一辈子,你都不想再做一个正常人了吗?你才二十岁……RN-13的治疗药很多年前就有了,谢清呈和安东尼都给你用过,但是那种药物对你而言在渐渐地失效,那只是控制却不能根治……只要有足够多的样本,真正可以根治的药物就能被研制出来——你可以活到九十岁一百岁……在那多出来的几十年人生里,你可以经历多少种生命的可能性?能挽回多少东西?
吕芝书能感觉到,她话里的一些东西,确确实实是触碰到了他内心的闸门。
她紧紧攥着他的手臂,含泪道:“我和黄志龙不一样,我们没有做什么杀人放火,拐卖学生的事情——只是想不受监督地科研,只是想找到能拯救自己的药……我……我仅仅也只是想让家里人,都能好好活着而已。”
“你真的要告发我吗?贺予?”
“我知道我这些年没有照顾好你,可是我也一直想要弥补啊……那么多年了,你已经长大了,你无法重新接受我对你的关心,我知道这些关心都已经来得太迟了……但我从来也没有放弃过治好你的病……哪怕犯了罪,我也不在乎。”
“你呢?你真的要在你父亲尸骨未寒的时候……这样对你的母亲吗?”
“你真的要毁了妈妈,毁了你自己,也毁了整个贺家吗……”
当时的话犹在耳边,贺予把吕芝书送走了,自己返回了书桌前,看着桌上的热可可,脸上浅薄的和善一扫而尽。他面无表情地抬手,将那热饮直接丢进了垃圾桶里,可可洒出来,冲鼻而来的甜腻香味让他恶心——他知道她是在讨好他。
其实她不用再刻意去做这些事情,他没有把证据交到警察的手里,甚至——
甚至他还会配合她,去做一件更豁的出去的事情。
他这样想着,幽幽地把手按在了心脏的位置。
这件事情他只要做了,他应当就能足够让她,甚至让段闻安了心,她何必再这样犹如惊弓之鸟地对他好?
贺予沉着脸,没有再想下去,而是打开了手机,看了看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贺家最后一批违禁货品需要在下周出海,吕芝书已经保证了这是最后一次,走她手上仅剩下来的最后一些东西。
他订了去广市的机票。
就这一局了。
贺予目光晦暗。
胜败在此一举,这一次行动很关键,他必须亲自上船去盯。
.
沪州公安大楼内。
从杭州赶来的胡厅翻阅完了手上所有的资料,尤其是那一本被郑敬风找到的,蒋丽萍生前留下的记事本,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睛,环顾着办公室内的每一个人。
“好了,这次的任务你们都已经清楚了,这是S级保密任务,我们将在下个礼拜,联合广市公安局,正式对犯罪分子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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