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的时候,年幼的谢清呈并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对两个学生这样的区别对待。
直到有一天——
“谢警官吗?他在四楼,你去找他吧。”
那是一个夜晚,在警局做完作业的小谢清呈想要找谢平,扫地的阿姨随手给他指了路,谢清呈就这样上了楼。
四楼是他以前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那里有审讯室和临时拘留室,平时值守的警察叔叔们都会让他远离。但那一天是例外,那一年是2000,沪州有庆祝千禧年的烟花盛会,千年难遇的时刻,当烟花绽放,夜空如昼,电视里响起主持人激动的声音时,就连值班的警官们也忍不住站到窗前,探头见证这一刻的历史更迭。
于是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小小的孩子,谢清呈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走到了四楼走廊的深处。
“爸爸?爸爸……”
也许是因为两边都是森然耸立的铁栅栏,灯光又暗,非常年幼的谢清呈忍不住轻声唤起了谢平。
突然间,他听见了前面有些微的动静。
他以为是爸爸,于是快步走过去,结果还未推门,他就在铁栏外看到了让他心脏猛地一颤的场景——
屋内有一个纹着花臂的中年男子,谢清呈知道他,那是警局抓获的一个毒贩。这个毒贩嘴很硬,据说是暗恋他们的女老板,所以审了很多天了,男人就是不肯泄露出他们团伙的信息。
而此时此刻,或许是因为千禧年盛会的原因,审讯犯人的规矩没有按规章执行,照理说询问犯人都该是两人一组的,可当时囚室内却非常不合规矩的,只有李芸一个实习生守着。
透过冰冷的栅栏,谢清呈看到囚犯的脸上被蒙了一层惨白的东西,仔细一看,似乎是办公室内随处可见的卫生抽纸。抽纸被打湿了,紧紧贴在毒贩的脸上,窒得他透不过气来,也看不清任何东西,而李芸呢?
这个当时才只有二十出头的实习生——正捧着一缸搪瓷杯,雪白的手指优雅弱质地衬在杯耳上,嘴唇轻启,热气吹散,李芸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热茶,低下头,眼珠盯着那张覆在囚犯脸上的湿纸细看。
囚犯的腿在不断痉挛蹬踢,一抽一抽地,犹如濒死的鱼。
李芸轻声道:“大哥,这水都快干了,你到底说不说啊?”
茶杯悬至男人脸颊边,故意用杯身轻碰男人的脸。
“你要是不说,我是不介意再请你喝点茶的,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命消受得起?”
“你这是在逼供!你逼供!”毒贩歇斯底里地叫着,“我……我要举报你违法!我要申诉!你们……你们领导呢?叫你们领导来……啊!!”
话未说完,温热的茶汤已经泼到了他面上,将那纸巾再一次打得透湿。
李芸犹嫌不够,往他脸上又覆了几张湿巾,毒贩的呼吸变得更困难了,呼出来的气无法顶开湿纸,连声音都透不出来。他歇斯底里地挣扎着,手铐脚镣挣得哗啦作响,却无济于事。
李芸靠近了他,在他耳边冷淡道:“违法?你一个贩毒的,你和我说违法?”
他的手抬起来,抚过毒贩的喉咙。
“我也还不算警察,你不用拿举报来恫吓我。另外,我再告诉你一个情况,这里的监控录像坏了,修好要过很多天,你猜我做的这些事,会有谁看到?如果你窒息死在这里,又会有谁替你主张?据我所知你是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的吧,真以为会有人将你的死因刨根问底吗?”
声音越压越低,在外面传来的烟花声和欢呼声里,显得如此诡异。
“想清楚点,要不要把那些情报都说出来……你护着你老板,她也不知道,我看她眼里根本就没有你,为她这样死了,值不值得?”
囚犯的挣扎越来越厉害,喉中发出的低喊也越来越凄厉。
冷光灯打在他们身上,两人的影子被扭曲拉长,投射到铁栅栏外,落在年稚的谢清呈身上,像是一场恐怖荒诞的皮影戏,在疯狂蹈舞着。
谢清呈睁大眼睛,脑子里一片模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是了。
他想起来了——自己那时候是感觉发了烧才去找谢平的,而这一幕给与他的精神刺激太过强烈,他眼前天旋地转,最后唯一清晰的是李芸手腕上的那个印记,他看着李芸扼着毒贩的脖子,好像随时随刻都会结束一个活人的性命。
那私握着生杀予夺权力的手,甚至完全不像是个警校生,而像是个读书人的手,柔弱无骨。
手腕上,有一块铜板大的朱砂痣。
红色胎记像化作了赤色的蜘蛛,伏在李芸苍白的手腕上,攀绕在谢清呈的记忆深处……
一晃二十年。
此时此刻,谢清呈盯着自己面前的那个中年男人,男人的面目苍老了,已经认不出当年美貌俊秀的模样了,可是他靠着手腕上那一抹朱砂红痣,还是唤回了脑海深处关于这个人的倒影。这时候再仔细辨其眉眼,果然还是能依稀瞧出些轮廓。
谢清呈记得自己当时是烧热又兼受了惊吓,小孩子像是被魇着了,昏了过去,醒来之后他已经在医院输液室躺着了,父母都在身边。
他和父亲说了自己在囚室门外看到的景象,令他印象深刻的是,父亲当时神情古怪,虽然愤怒,但好像对李芸的所作所为并不奇怪。
等他再长大一些,他便知道了父亲从一开始就觉得李芸这个人的品质存在问题,这个年轻人看上去慵懒安静,不争不抢,但他好几次的行为都让谢平觉得过了头,寡有人性。那种残酷令李芸能比其他同期更果决地完成任务,然而在谢平看来,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
谢平后来告诉谢清呈,尽管没人相信李芸真的用了窒息逼供的手段,但谨慎起见,他们还是把李芸调离了当时的岗位。
那个毒贩最终被判处了无期,一直到宣判,他都没有说出心上人的下落。李芸知道了,只是淡淡说了句:“愚不可及。”
谢平对李芸的实习结业评价里,有一段话耐人寻味,谢平说李芸只适合在技术部,不适合到一线去,更不适合与队友并肩作战。
在太多次任务中,他都做的太出格了,好像也压根就没有什么在乎的东西,“达到目的”是他唯一追求的。
这样的人没谁可以信赖,也无人能够掌控。
谢清呈一家和李芸一直都是淡淡的,谢清呈再一次听到与他相关的消息时,已经是几年后了——李芸死了。
令人很意外,因为按大家对李芸的了解,他的个人能力很高,又没太多团队精神,很懂得怎样明哲保身,他应该是任务中最不容易出事的那种人。可是他确实是在一次追击行动中坠入了悬崖,死在车辆爆炸的大火之中。
人们寻查档案,发现他当时在追踪的居然是陈黎生牺牲的案子。
他和所有人都淡,和陈黎生也淡,不过作为同期生,又是一个大学宿舍的,李芸和陈黎生的接触确实比和其他人都要更多些,而陈黎生这个人沉稳端正,待人极好,于是警局的人们认为,也许李芸是认陈黎生这个队友的,只是他不善表达。
仅有少数人心中多少存着些疑问。
比如谢清呈,因为他见过李芸杀人不眨眼的样子,所以心里总像有个梗,很难想象李芸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去为队友的死因追查付出性命的。不过人死为重,除了一个老刑警对李芸的死公开发表过一次质疑态度,其他人也没有再说过什么。
直到现在——
李芸竟又出现了。
他为陈黎生“死”后二十年,再一次出现在了谢清呈面前,出现在曼德拉大战的岛屿之上,要他们上他的车去,说是组织的要求。
谢清呈尽管还无法分析出一个头绪来,但他已经戒备地上前,悄无声息地攥住了贺予的手腕,将贺予往自己身后又拉了拉。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李芸,目光从李芸手腕的胎记,移到那张犹有当年痕迹的脸庞上。
“你是一直在暗处为组织效力吗。”
李芸淡道:“二十年。”
“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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