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答案成了戮在他心里的刀。
他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扑通一声跪在那座冰凉的墓碑前,他的额头抵着石面,身影寂寥,一如三年前深爱他的那个人。
Nothing of him that doth fade.
But doth suffer a sea-change.
Into something rich and strange.
在这一刻,贺予忽然明白,为什么谢清呈想要一块无名碑,碑上不刻任何名,只有一串字。
雪莱墓,济慈墓。
谢清呈不仅仅是因声名水上书,才无所谓了名誉。他还想以这样的方式无声地陪伴在贺予左右。
他们的爱意再深,也没有名分,不为世人所容,求不来一个合葬。
但这座城内,只有两座这样的无名碑,刻着两行只有他们俩才知道的秘密,刻着他们的青春岁月。
贺予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落下,他的手抚摸着碑上熟悉的字迹,仿佛隔着时光覆在谢清呈血迹斑驳的手上。
“哥……”
他在这座墓前,失声痛哭。没有人知道他失去了什么,正如没有人知道,究竟是谁葬在了这里。
这一生,只有谢清呈会这样陪伴他,知道他们的秘密。
只有谢清呈一个人,哪怕磨灭了自己的名字,舍弃了自己的名声,也想陪在他的身边。
再不会有第二个谢医生了。
他已与他一起,在无名碑和青青草下,长伴,长眠。
.
曼德拉的风波终于彻底地过去了。
因为秦慈岩当年的笔记起了很大作用,那些当年受到波及的病人都顺利等到了治疗药,病愈之后,再也没有复发。而岛上那些科研员,还有安东尼……他们都被判处了二十年至死刑不等的刑罚,锒铛入狱,天网伏诛。
谢雪和卫冬恒家里一直都摆着他们一家三口和谢清呈唯一的一张合影,照片上的谢清呈永远停留在三十六岁那一年,没有再老下去。
谢雪每天上班前都要先看那照片一眼,这一眼一眼地,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哥,早安,我出门了。”
“哥哥,我回来了。”
就像小时候,谢清呈独自照料她长大时那样,谢雪日复一日地和照片里的人打招呼,那是自孩提时就有的习惯。
只是当年谢清呈总会和她说一句:“路上小心。”或者“今天在学校里表现怎么样?”
现在都没有了。
但谢雪觉得,她仍能听到他的声音。
因为他就在她的心里。
就这样,每日开门关门,看着照片……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后来,谢雪再也不需要上班了。
她已经八十岁了。
她佝偻着身子去买东西。
东西买回来了,是一些新鲜的鸡蛋,葱,火腿和虾仁,她做扬州炒饭,从来也不放豌豆。
这是她最常做的家常菜。
芽芽去美国留学了,学了医,又当了医学教授,就在秦慈岩年轻时读过的学校里。现在谢雪就只和卫冬恒两个人住着了,老夫妻吃不了太多,这一点炒饭色香味俱全,营养搭配又好,少放点油,再配一碗蔬菜汤,比什么都好。
她哥哥以前就是这样照顾她的。把她从小照顾到大。
每当她做这碗炒饭,她就觉得,他还在冥冥中照顾着他们。
她笑着吃饭,眼尾有皱纹,她这一生过得很幸福,但她知道那是因为有一个人在他们失去父母后,一直用生命在保护着她,爱护着她。
她低头吃炒饭。
热腾腾的,颗粒分明,她做的也早已和他一样好了。
吃完饭之后,她和卫冬恒打开电视,电视上放一个连续剧,她和卫冬恒也参与了制作。
这部剧是贺予做的。贺予后来一直活得孑然孤独,他没有离开人世,也许只是因为他还有些事情没有做完,有些往事,只有他能当一个完完整整的讲述者。
终于,在那么多年以后,所有的档案都已经解密,最后还是成为了导演的贺予选择了以这样的方式,将当年的事情诚实地、原本地告诉给了所有人。
谢雪觉得他选角不好,怎么都对谢清呈的演员挑不满意。她总是嫌这个不够高大,那个不够爷们,这个太粗犷了,那个又不聪慧。
她说:“怎么就没一个可以有哪怕百分之三十像我哥哥的人呢?现在科技都这么发达了,化妆和摄影技术都……都这么好了,怎么就没有一个能让我看到他的影子呢?”
贺予说:“他是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的。”
片子最终还是拍了,选角差强人意,但至少故事都是真实的,找来的那些未去世的人,也都很配合地投入到了制作当中。甚至连几乎再也没有和贺予见面过的陈慢,也在接到这个项目的信息后,从遥远的欧洲飞了回来,配合他完成了当年一些事态的还原。
谢雪仍然不喜欢这个片子,她觉得谢清呈和卫冬恒的年轻演员都不对,看着让她难受,一点也没有当年的那种感觉。
但是她很喜欢听这部剧的片尾曲。
片尾曲是贺予亲自写的。
旋律悠扬,带着些复古的港风粤语老电影的味道。
歌声在窗纱飘动的客厅里回荡着——
风吹过,轻纱落,
拾起了一场梦斑驳。
我已梦了半生了,你知否?
门开了,书展了,
扉页上的字已淡了,
我曾读了千遍了,你知否?
孤独时,想远走,
想你曾握过我的手,
我又坚持了好久,你知否?
拥你如拥雪,吻你如吻霜,
爱你似饮一鸩酒,
求不得至断肠。
可何时你再赐我一杯断肠酒,
我已不见你好久,
连过去的痛苦都似温柔,
你知否?
今夜你在我梦里吗?
今夜你能拥抱我吗?
今夜推开那扇门,你还在窗边看那花似雪吗?
天明了,又暗了,
想你也曾忍夜漫漫,
我又坚持了好久,你知否?
一年过,一年过,
人们的记忆都已淡漠,
只有我还忘不掉啊,你知否?
风停了,纱又落,
再无人拾起一场梦斑驳,
它停在你面前了,长眠者,你知否?
此地长眠者,我已鬓斑白了,你知否。
片尾曲放完了。
屏幕渐渐转黑。
投屏上轻轻敲击出两行字:
致那个救赎了我一生的人。
致一生都在救赎的那个人。
字暗了,隐去了。
最后一行字缓慢地亮起,如同黎明的光芒——是的,那个人走后,贺予每一天都会起得很早,他在等着清晨,等晨光终于亮起的那一刻——
“全剧终”
第254章 镜合(大结局·下)
“咔哒”。一切由明即晦,荧幕熄灭,画面归于黑暗。
写字台前,贺予在电脑前打下“全剧终”三个字,然后站起身来——
他走到露台上,敲了一支万宝路,点燃了,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那些回忆的青烟。
已经两年过去了。
谢清呈走了已经整整两年了。
他到现在有时候还会觉得很不直实,就像做了一场一直还没有醒来的噩梦。他总会听到谢清呈在叫他小鬼。
可是他都已经二十五了。
已经不算是小鬼了。
没有谁再会叫他小鬼。
昨天他在路上遇到了郑队。老郑已经退休了,贺予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带着孙子在公园里玩滑板。老郑问:“都还好吗,现在?“
没什么好不好的。两年了。
谢雪在悲痛之后还是打起精神走出了阴影,黎姨也慢慢地不再轻易能见伤心。
陈慢受了伤,精神也不好,被家里送去了欧洲疗养贺予后来无意从谢雪的手机上看到陈慢的朋友圈,陈慢在悲伤过后也拍下一张在海边散心的照片,是带着淡淡微笑的。
别人都能重新开始,唯独他不能。
但是他说,都挺好的,不用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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