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极抬手触碰,看不出他如今心绪,笑道:“戴了两层面具,才能在您身边如常陪伴行走……”
谢景行牵着他往前走,云淡风轻道:“别崖太招人,合该挡着,回去摘了面具,给我看就行。”
殷无极一噎,他从向来见不得光的惆怅,蓦然变成被师尊独占。这种隐含的意味,他品味良久后,抑制不住地弯起唇。
仙门大比期间,主办的仙门城池将会迎来五十年里最繁华的一段时光。
就算云梦城中暗流涌动,也是仙门上层该烦恼的,对于前来观赛的修士来说,云梦集市天不夜,就是繁华最好的注脚。
但是,对于宛如修真界活史书的圣人与帝尊而言,如今仙门,比起当年最鼎盛时,还是落魄许多。
殷无极转着花灯,不紧不慢地走在他身侧,说些闲话。
“谢家,到底怎么回事?”殷无极偏头,看向他盈盈的黑眸。
“一团乱账。”今夜闲暇,谢景行不介意与他分说,“还是世家最陈腐的那套,嫡庶之别。以前的谢大公子在家族中的地位颇为尴尬,因一些阴私病逝,我才得以凭依这具躯体。”
“将真相揭露,讨回公道,斩断与谢家的因果,就能了结他的心愿。”谢景行道,“在明镜公堂上,我会一并解决。”
既然他这样笃定,殷无极也就不问了,转而说些别的。
“你离去后,仙门今不如昔,仙门大比的影响力大减,也不再实打实的对决,几乎沦为宗门实力的表演,优胜名额更是为仙道上宗门垄断,再也不是普通修士的通天之径……”
“遥想圣人时代,仙门钟鼓馔玉,遍地流金,万国衣冠……”
“那是一个整个五洲十三岛,都以仙门为风向标的时代。”他顿了顿,怅然道,“圣人当年的改革成果,被如此践踏,就算是作为魔修的本座,也会觉得可惜……”
谢景行听他猛踩宋澜,明里暗里抬高他,就知道殷无极这些年颇多抱怨,却无人倾诉,就变着法子向他告状。
“失败了,就说明改革还不够彻底。”谢景行阖眸,复又睁开,好似漠漠寒雪,“能够死灰复燃,就说明真正的时机,还没有来到。”
他们穿过拱门,绕过扇形的花灯立屏,走过几步,金色锦鲤在灯罩上鱼跃。
集市喧闹,散修的讨价还价声传来,原来是到了珍宝街。
飞升前备下许多法宝,谢景行不缺钱,当然也没有指望能在珍宝街上淘到好东西。殷无极的九重天魔宫,更是奇珍遍地。两人闲逛,也就真的是随便逛逛。
谢景行在一个小摊边驻足,却看摊主用草帽遮住脸,卖东西也不甚诚心。
摊上东西并不值钱,但他掠过那些灵气暗淡的法宝,目光落在了一面还有裂纹的碧玉琉璃镜上。
“有点眼熟。”殷无极思考片刻,神色有点不好看,“是儒宗旧物,怎么会散落……”
若是儒宗旧物进入散修市场,只有一个可能——
四百五十余年前,宋澜率仙门围了微茫山,谋夺圣人遗物。
虽然当年仙门大部队没能上山,但是儒宗弟子一盘散沙,携宗门灵宝夜奔下山,出卖宗门,改投门庭的,数不胜数。
在那时,一部分的圣人旧物就散落入世间,连圣人居所天问阁的陈设都丢了不少。
隔了五百余年,那些旧物大多数都湮灭在时间长河中,却不料,此时他们随便逛逛,就能遇到曾经陈设在天问阁里的物件。
“那镜子过去是个不错的宝贝,可以抵挡术法伤害。但是它转手太多次,被过度使用,灵气耗尽,已经裂了。”
摊主见他们有意,将草帽取下,善意地道:“再看看别的吧,这镜子修不好了,顶多再能用一两次吧。”
谢景行拿起镜子,果然看见那琉璃镜灵气暗淡,有一道深深的裂纹横贯镜面,将他的倒影分割两半。
“不必看别的了,就这面镜子,多少灵石?”谢景行取出乾坤囊,问道。
“这么多好好的法宝不挑,偏挑一面破镜子。”摊主嘟囔,“我也提醒过了,既然你们执意要,三枚中品灵石,带走吧。”
谢景行放下一枚上品灵石,收回镜子,淡淡道:“不必找了 。”
摊主看他们走远的背影,愣住,甚至还咬了一口灵石,发现是真的,感叹:“今夜竟然有这等冤大头……老子要发达了?”
走出不远,谢景行将破碎的琉璃镜递给殷无极 ,看他拿着镜面,对月一照,问道:“别崖,能修吗?”
殷无极摩挲过那裂痕,轻叹:“能修是能修,但中间残缺的的琉璃太多,想要弥补这裂痕,实在太难,只能把镜面更换了。”
谢景行见他凝眸时的认真,微笑道:“那就更换镜面吧,意外得回旧物,只要能修好,就不讲究这些了。”
殷无极却摇头:“你要寻回天问阁旧物,换了镜面,补了裂痕,这镜子,难道还是当初承载回忆的那一面吗?”
说到这里,好像是一语成谶,两人俱是沉默。
谢景行面色沉冷,漆黑的眼眸一片晦暗。他拂袖,向前走去,甚至失态到没有理会帝尊。
殷无极抱着镜子,像是个执着的孩子,紧紧跟在他身后。
“谢先生……师尊。”
“陛下既然认为破镜难重圆,又何必跟着吾。”谢景行顿足,并未回头,语气寒肃如当年圣人。
“伤害早就铸成,吾给不了陛下什么承诺,更不能还陛下一面完好的镜子,既然心里介意,何不及时止损?”
“……”
殷无极张了张口,却没说话,试图去拉谢景行的雪白衣袖。
谢景行转头,目若寒星,冷笑道:“无论再怎样修复,现在的镜子,都不是当初的那一面。陛下执着的,到底是当年镜花水月中的虚影,还是如今站在你面前的吾?”
转世圣人联想到殷无极见到天魂时的种种反应,心里的别扭与怒火就是压不下去。
站在今生,却在吃前世的醋。他简直没救了。
谢景行向他伸手,索要那面镜子,语气锋利如霜雪:“陛下既然觉得破损的琉璃镜,已不是当年那面。不完美的东西,何必留存于世,这镜子不要了,摔了吧。”
殷无极哪里肯给他,像是抱住宝贝那样,拥紧了残缺的镜子,倒退两步,拒绝道:“不行,不能摔。”
“怎么不能?”谢景行眸底沉黯,冷笑。
“无论碎成什么样,至少这破碎的两半没有分开。就算有裂痕无法修复,只要好好保护,维持原状,还能够像一面镜子,这就够了。”玄袍的魔君陛下沉默半晌,道。
“……这就够了?”谢景行目光深深。
“您说的,不提过往恩仇,就当重新相识。”殷无极咽喉里淬着血味。他倦了,不想追究当年事了。
过往一碰即痛,他虽然依旧想知道圣人当年为何飞升,却已经不愿一条条掰扯对错了。
因为那些仙魔对立的过去,本无对错,只有立场相别。
他嘴上说着谢云霁负他,实际上,谢云霁又做错了什么?他又有何立场来这样斥责他?
不是师徒,不是父子,不是挚友,更不是道侣。
在旁人看来,他们早已无亲无故,只是相杀多年的死敌宿仇。
谢景行端详着他的神情,他看得出来,殷无极隐瞒了极其重要的事情,却佯装无事,笑意盈盈地凑过来,好似镜面从未破碎。
但实际上,他们都清楚,隔世经年,他们之间哪能没有裂缝?
“我的原意,不是教你逃避。”谢景行顿了顿,轻声道,“而是教你等我……”
“等?”却不料,原本进退失据的殷无极猛然向前踏一步,极端的情绪在眼底涌动,“谢云霁,你还要本座等你什么?”
谢景行不答,他也有事情隐瞒。
“也罢,又是不能说。不为难您。”殷无极敛眸,将情绪压抑回去,却是将面具摘下,露出他苍白昳丽的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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