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祖倒坐在青牛之上,拂尘搭在胳膊上,端的是道骨仙风。
见到老友,谢衍神情温和些许,没有方才送走殷无极时那般如冰如雪了。
“为你徒儿而来?”道祖与他已经许久未见,难免多聊了几句,“天问先生对徒弟是出了名的溺爱,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拜你为师呢。”
“一个便够不省心了,哪还想过收第二个。”谢衍淡淡地道。
“还是想开宗立派?”
“儒道之不传久矣,我奔走多年,便是为做成此事。”道祖洞明,谢衍也向来不遮掩,只是坦然道,“道祖可是觉得不妥?”
“哪里不妥?”道祖朗朗笑道,“谢小友既有此大宏愿,老道世外之人,不耐烦管着烂摊子,就等着把仙门事务交给你了。”
“道祖抬举了。”这话道祖可以说,旁人不能接,他不动声色,“衍一心传承上古学风,仙门事务,还是得道祖与佛宗看顾,衍断不敢越俎代庖。”
“观你境界,是要渡劫了?”道祖却没有与他客套。
“……”
“渡劫修士开辟宗门已是绰绰有余,何况登圣。仙门只得二圣,若你当真渡了劫,成了圣人,别说宗门,就连仙门权柄,也当有你一席之地。”
“衍不敢。”谢衍温和一笑。
灰衣的老道抚了抚胡须,见他仍然矜着,于是笑笑:“谢小友还是谨慎。”
“大道九死一生,谁又能笃定一定能够勘破此劫?”谢衍与道祖虽以平辈论交,为诗友茶友,到底走的还不是一条大道,有些话不能说开。
谢衍垂目,从云端俯瞰着平静的万剑冢,最终还是开口:“倘若我渡劫时出了些差错,劳烦道祖看顾他一二。”
“你何时渡劫?”
“此间无事,我便动身去海外。”谢衍道。
道祖一怔,不禁道:“这么着急?”
谢衍在修界向来人缘不错,他自己修炼速度极快,早已可以冲击圣位,却拖到最近,就是为了避开殷无极。
此去渡劫,他心中虽然有几分把握,但若是出了岔子,在他家徒儿的面前陨落,以殷无极的性子,难免接受不了,倒不如先把他哄进万剑冢去。
万剑冢中有许多机缘,危机重重,绝不是一阵就能出来的洞天秘境。
但是以他家别崖的修为,加上他给的法宝,只要不强取无涯剑,绝不会出事。倘若一年半载后,他再出来,自己是生是死,也就有了定论了。
道祖看他似有眷恋的神情,故意打趣他,道:“谁啊?老道不明白。”
谢衍忍了忍,心想着不能与老人家一般计较,才道:“我徒弟。”
“哈哈哈,谢小友,你可还记得自己眼高于顶的时候?世家天才子弟不肯要,修二代不愿收,却去凡间捡了个小孩子,当真是震动修界啊。”
道祖捻须笑道,“现在,你更是疼他疼的和眼珠子一样,我与佛宗都以为你是转了性呢。”
“雷劫凶险,何必带他一个,左右也帮不上忙。”谢衍刻意冷冰冰地说。
可想起徒弟时,白衣先生又眉眼一松,叹息道:“若我没有回来,劳烦道祖捎句话,叫他不必等了。”
第120章 咫尺天涯
他已经于微茫山断崖抱剑观潮数月。
青年窄袖束腰, 犹如岩岩独立的苍劲孤松,手中执着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只一斩下, 便是惊涛怒浪, 摧山劈海。
他只是轻轻嗤笑一声, 随手一弹剑身,道:“安静些。”
剑身震了震, 似在不满。
背后横断的山壁上, 是剑锋刻出的三个大字“舍昼夜”。
颜筋柳骨,引人入胜。那是圣人真迹。
若是修为低微, 见到此处笔迹, 定会失神片刻, 陷入空明之境,感受其中蕴含的儒道真意。
殷无极见了, 却一抿唇,眸中仿佛酝着晦暗风雨,对着谢衍的字迹扬起一个有点假的微笑来。
乍一看去, 端的是风度翩翩, 昂然轩举。
他纵身跃上山崖,伸手描摹了一下舍昼夜锋利的笔触, 从记忆中拾掇出几缕碎片,才按捺住破坏的冲动。
他似是想起谢衍拟定儒宗名字时的模样。
想当年, 谢衍还不是圣人,没有端起那副教人讨厌的清高架子。
“我费劲了心思才求来的枝条, 花费数十年,才植满了这寒梅林。”谢衍执着灵山取来的一支梅,细细嗅了嗅, 微笑道:“该取个好名字。”
“不如叫群芳妒。”殷无极徐徐吟道:“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倒也是合这梅花的秉性。”
“你这性子倒是锋芒毕露。”谢衍笑骂,“自诩傲岸不凡,一丁点也没有中正平和的样子,看来我是白教你这几百年儒学了。”
“有其师必有其徒。”殷无极低笑一声,支着下颌,回顶他,“师尊只是藏锋芒于匣中罢了,若您当真善利万物而不争,又怎会有儒宗?”
“臭小子,一张利嘴。”谢衍倒不是真的斥他,反倒笑了。
“师尊莫恼,既然建儒宗是为开天下学风,那不如从劝学出发。”殷无极撩起袖子,露出一截劲瘦有力的手腕,殷勤地替他研开墨,道,“梅花香自苦寒来,叫苦寒来,如何?”
“这倒不错。”谢衍在图纸上用朱笔一圈,写下“苦寒来”三字,欣赏一番,笑道,“道祖赠我寒梅一株,回头你陪我种下去。听说,它很难成活呢。”
“若不活,我就写诗骂它。”殷无极面无表情地旋转墨条,苦大仇深,“也忒不识抬举。”
“你对道祖很有意见?”谢衍见他神情,不禁嗤的一声笑了。
“不敢。”他嘴上越恭敬,眉眼却越飞扬,更显几分桀骜。
“道祖他老人家德高望重,与师尊志趣相投,把臂同游,徒儿怎敢对师尊的好友有意见?”
谢衍见他醋的毫不讲理,不但不生气,反倒打趣他:“别崖,开醋坊了不成?这么酸。”
他们就着规划出的儒宗图纸,谈到深夜又破晓,在辩论中推翻又重选了无数名字,每每落笔写下一个,脑海里都能浮现出未来宗门的雏形。废旧的纸张上,是从典籍里挑出的典故,一个个都寄予了美好的希望。
谢衍想要教化世人,四海靖平。他想要以公正为尺,以法度为绳,衡量天下,让公正得以实现,从此弱肉强食之上,仍有青天明日。
修真界强者为尊,他这弱不畏强,强不凌弱,以德治天下的愿望,也只是一纸荒唐言。
殷无极不赞同,但仍然护在他身侧,陪着他去做。无论成败。
他可以熬在灯下为他连夜赶制法器,可以让炉内灵火昼夜不熄,可以陪他清谈,与他辩论,听他一曲高山流水,解他一局千古寂寞。
唯独不甘心只做他的徒弟。
殷无极于山崖之上负手,冷漠地看着杳杳云雾。
他将过往思绪尽数收回,头也不回地道:“找我何事?”
怕打扰他修炼的弟子,早已在崖下等待了一阵,见他发问,战战兢兢地向前,叉手行礼:“大师兄,圣人有命,让您去一趟稷下学宫。”
“师尊找我?又是什么事?”殷无极顿了一下,阖目,道:“……罢了,退下吧。”
“大师兄……”弟子犹豫:“圣人似乎不太高兴。”
“我会去的。”他道,又睨了那弟子一眼,讥讽地轻扬嘴角,道,“他生我的气,罚也是罚我,你慌什么?”
那弟子吓得大气不敢出,讷讷不语。
殷无极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戾气太重,吓到了这些循规蹈矩的学生,有些无趣地移开眼,飘然而去。
谢衍渡劫成功,真正迈入了圣人门槛时,一切都不一样了。
本来困难的筹建宗门,一下子变得容易许多。那些上门去求,别人也不一定会交换的灵材灵宝,自那之后,被各大宗门作为贺礼源源不断地送来微茫山。与谢衍往昔不睦的宗门,更是换了一副脸孔,热情地前来拜见,仿佛从未发生过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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