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在该隐忍时,那些想要爬到他头上的人,当面给他脸色,他都能微笑而对。而当他万事俱备时,以雷霆一击将对方打落深渊时,却不见半点慈悲。
而且,他在道义上立于不败之地,足够滴水不漏,万人拥护。
风飘凌见他正撩起长袖,慢条斯理地沾墨写字,以为他在编修,便走到他身侧打算侍候笔墨,却见圣人正在为一幅画题字。
他用墨极为潇洒,铺色也是大胆,绘出立根于崖边岩石中的凤凰花,枝干舒展,坚韧不拔。
枝上的凤凰花,艳烈如火,是一片黑白灰中的唯一亮色。
白衣圣人题字道:“凤凰凤凰,何枝可依。凤凰凤凰,何不回还。凤凰凤凰,何时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
风飘凌看了片刻,师尊用的是《诗经》典故,并不难懂。只是这种带着风月情思的措辞,由高寒清冷,不近人情的师尊写出,让他觉得有些奇怪。
“凤凰于飞,便是凤与凰相偕而飞,百鸟随之。”风飘凌磨着墨,因为从未想过师尊也会有风流韵事,他以为师尊只是随手而作,问的就极是耿直,“难道是我想错了典故,凤飞九天,师尊难道在寄情于景,抒发志向……”
谢衍题罢搁笔,也不解释,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风飘凌,似笑非笑道:“飘凌,你道基为《楚辞》,怎么是个榆木脑袋,半点不通风花雪月?”
“风花雪月?”风飘凌迷茫,他从小修道,改换门庭后又潜心治学,还真不知道风花雪月怎么吟咏。
“儒门修士,吟风颂月本就是休闲娱乐,今日见斯景,遇斯人,皆可作诗入画,随手写上两笔,又何必非得找些意义?”
谢衍在不见客时,他懒得端出完美无缺的圣人模样,颇有些狂傲不羁的风流。
他白衣端肃,抬起漆黑的眸,略略扬手,接住窗边一片落下的叶,悠然笑道:“咏一朵花算什么,若是我乐意,凤飞九天,也得栖于我枝,端看我种不种那梧桐树罢了。”
“师尊说的是那株‘思归’?”风飘凌肃立于他身侧,得他言传身教,却还是觉得怪怪的,他总觉得师尊在暗喻什么,“近些年,思归树已经长高不少,已经有师妹见到树上有花骨朵了,说不定,今年便能开花。”
“嗯,很好。”谢衍已经养成习惯,每隔两三天就去看一下他的树,闻言也不意外,只是意味深长地笑道,“开花的好时节,大抵是到了。”
*
松山寺位于半山崖边,云雾如海,松涛如浪。
寺是孤山小寺,不甚知名,只有一位主持,三名僧人,却胜在清净。当然,若是三圣在这里论过道,他人得知,此地怕是会成为蜚声一时的名胜。
每逢晨昏,寺中布衣僧人便会敲钟,回荡山间。在晨钟响起时,乘孤鹤而来的白衣圣人飘然落于寺门前,看向古旧的牌匾,耳畔是山中幽幽蝉鸣。
同为天道钦点的天生圣人,仙门三圣作为利益共同体,彼此之间的友谊,总是不足为外人道也。而谢衍却是足足比道祖、佛宗小上两千余岁,谈禅论道却从容不落下风。
寺中有一间禅房,对着云崖,可见孤山云海,观晨间朝霞。
谢衍是最后一个到的,当他入座时,道祖与佛宗已经品茶许久了。
“谢小友来晚了。”灰衣老道是个老顽童,他的手心坐着一只松鼠,“你瞧,这小东西,是不是很可爱。”
它刚从崖边孤松上跳下来,爪子握着一颗松果,纯稚的眼睛乌溜溜的,还在吱吱叫。
它见到盘膝坐下的谢衍,又从道祖的掌心跳到圣人的落于蒲团的衣袂上,仰头看向慈悲的儒家圣人,甚至还举着松果,仿佛要递给他,毫不怕人的模样。
“倒是通人性。”谢衍垂眸,叹而笑道,“山野生灵,赤子之心,听了二位圣人谈禅论道,得大道一缕启灵智,为大机缘。既然二圣都有份,缺了吾倒是不美了。”
说罢,他抬起素白纤长的手,在松鼠灵台轻轻一点,原本就目透灵性的松鼠仰起头,无形的大道落于它身上,小兽灵台一片清明,眼神褪去兽性,显出活灵活现的人性来。
“去吧,假以时日,可成大器。”谢衍支着下颌,看着松鼠被放归山林,消失在远处。
“礼乐教化?”道祖抚摸雪白长髯,看向他,意味深长地笑道,“不分仙魔,无论妖鬼,莽莽万物,皆可听圣人之道?”
“有教无类,如是而已。”谢衍并不反驳,而是与他打了个机锋,“吾等修道,难道不是为了普渡众生,证道于人,求道于心?”
“圣人此言,倒是好辩者之说,教老衲无言以对了。”佛宗合掌,眉目悲悯,似乎是有些无奈,“仙可渡,魔可渡,众生亦可渡。这话并无错。”
“如此,不是功德?”谢衍似是笑了,缥缈淡漠,透着难言的神性。
“魔性恶,渡魔者终成魔。”
“佛宗着相了。”谢衍看向云海,好似于云端看向万物,“万物无贵无贱,皆有触碰大道的权利,若是将魔视为‘恶’,从一开始便剥夺魔从善的资格,只会恶者愈恶;而吾等儒家之道,为何重礼乐教化,无论人性善恶,皆可从后天的教育中领略仁义道德。”
“渡魔,这便是圣人的选择?”佛宗反问。
“不止渡魔。”谢衍的声音清冽,言语间却透着桀骜与自信,好似他永远如此乐观且不可打倒,“我要渡人、渡魔、渡妖、渡鬼……天下之道,本该众生平等,为何分尊卑,为何分善恶?”
“谢小友,你在否认儒家先贤定下的森严礼制。”道祖轻叹,仿佛在暗喻什么,“不要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万物于我皆如一。”他执着茶盏站起身,站在云崖与朝霞中,傲然道,“若是道不发展,难道由着它拘囿于上古,溃烂于幽暗,腐朽于当下?吾虽不才,为往圣继绝学时,也应当继往开来,让儒道,适应这动荡的世道,变革的时代。”
圣人调鼎,执天下权柄,正是初阳。
“若是此言逆反,惊了天上人,那便惊动罢。”谢衍转身,看向坐于禅房阴影中的两位圣人,眸中异彩连连。“猛虎在侧将醒,北渊狂飙天落,仙门若不思变,亡,不远矣。”
新与旧,圣人之间权柄的更替,好似时代的转身。
两位圣人坐在禅房的蒲团上,皆看着光明之中傲立的儒家圣人。
“北渊七年南北对峙,二王争天下,各自厉兵秣马,终有一战。”谢衍眼睫轻动,漆黑如深潭的眼眸,好似洞彻了万物,其中跳跃着炬火,“若是魔洲一统,魔尊诞生,巍巍仙门,该如何面对这位搬不走的邻居?”
“二位圣人,时代变了。仙门比当年大得多,已经不是吾等能够高阁调鼎,垂拱治而天下安的时候。”
“我们,除却向上望天路,还要走下神坛,走进人间了。”
第261章 流民南渡
史载:南北对峙七年春, 有魔民陆续自幽河泅渡,奔往南方。
小舟在滔滔大河上飘摇,载动数十个面黄肌瘦的百姓。他们明明从遍地风雪中走出, 却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却是在奋力摇着船桨, 看向遥遥的烟水尽头, 面露希冀之色。
“去南方!”他们互相打着气,心中发狠,“左右都是活不下去, 不如去南方搏一搏!”
今日的幽河还算风平浪静, 又因为是深夜出发,未被追击。当小舟穿过茫茫的烟水靠岸时,拖家带口的北凉魔民站在幽河畔, 竟然有些许不真实感。
“我们真的离开家乡了吗?”有人看着岸边,日益苛刻的税赋,拉走全族壮丁的征兵, 让他们已经穷途末路。但他们从未离开过家乡, 心中不禁惶恐, “不会还是在北凉境内吧?”
“快看, 这里有一座界碑。”有少年指着一座陌生的界碑,声音喜悦道,“我们真的离开了,我们那儿,可没有名为‘饮马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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