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找我索命的人太多了,地府都塞不下。”这明明是斥责,但殷无极却不放在心上,见师尊眉间蹙起,便仰起头,捧着他的脸,从从容容地用唇摩挲师尊的唇边弧度,他低哑着笑道:“无论是善人,还是恶鬼,也得稍稍有点耐心,等我也落下那森罗十殿,再对我剥皮拆骨吧。”
“谁敢?”谢衍坐起身,把大漂亮帝尊往怀里一揽,冷冰冰地道:“别说浑话,为师护着你。”
“我杀多少人,您都护着我?”殷无极噙着一抹笑。
“我不会让你死,也不会让你随便杀人。”谢衍的话语是矛盾的,利益冲突,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死结。但他的言语间,有着太多的决心。
“不杀?”殷无极笑了,“这世上哪有不付出代价就能解决的事情?我君临北渊一千五百年,于仙门,甚至于魔门,都是一座无解的大山。我死了,仙门会昼夜高歌,我活着,北渊再无前进之日。魔,总不能一直躺在旧日盛世的梦上活。”
“……别说了。”谢衍不乐意听。
“吾居帝位,自当背负一切罪业,受仙魔两道百代骂名,然后陨身赴死,才可结这冤仇,再谈未来。”
“而师尊重归圣位,寿数漫长,待我去后,唯有您能重整旧河山,护佑天下。弟子劝您不要冒险再登天路,更不要为了我,我受不起。”殷无极握着他的手腕,声音温柔,却是说出了深藏在心里的话。
“至多再一年,不,三个月,我便抛却一切来陪您。余下一生多长,我便陪您多长。若我的生命如蜉蝣之于沧海,那我便去做那蜉蝣,陪您之一瞬,我之一生。”
“……够了,别崖。”谢衍最听不得他这般口吻,仿佛剖开自己的心给他看,他心痛如绞,喉间淬满了血味,于是更用力地抱紧了他,让这看似骄横的魔君窝在自己的怀中,好像在抱着一个孩子。
他是天底下最恣睢如火的万魔之魔,也是九重天上执掌一道的孤冷帝君,火与冰,无比矛盾,却又贴切地融合在他的身上,要他令出天下从,无人不跪服。
可谁又知道他最初的模样?
谢衍护了他太久,最初的一千年师徒相伴,他以师尊的名义,光明正大地把少年人护在他的羽翼之下。那时的圣人,甚至不觉得自己会有做不到的事情。直到他叛门入魔,圣人才从大梦中惊醒,只觉空空。
后来的一千年,谢衍看着殷无极提剑屠龙,登临帝位,无数次遇到迷茫与困顿,挣扎与悲痛。他不能插手北渊的事物,只得在每次帝尊受不了来找他时,与他打些机锋,说些古时圣人言,无用,却是排解寂寞。后来,这明里暗里的护,变成了九幽下的囚,殷无极的性子被他磨的极疯狂,今日受的这些气,合该是曾经的业果。
“你一意孤行,是因为解不开这仙魔宿怨,更是觉得自己身后,魔道会再起风雨,所以,你要尽自己所能,至少要除去几个对北渊洲魔道敌意最强的大能,要他们三百年,不,五百年都不能进犯北渊,然后,你将北渊洲托付给你的臣,再托付给我,你知道,我的心中无有仙魔之别,定会一视同仁……”
“师尊知我。”殷无极笑着偏头,捉住他的纤长手指,用唇轻轻碰了碰他的骨节。
“你自顾自地要殉道,无论我怎么说,你也不听。”
谢衍拿他没办法,可人寿终比不上仙寿,他为他换灵骨,渡修为,甚至用浑身精血续着他的命,甚至到最后,都为他粉身碎骨了一次,也没有寻出除了合道以外的办法。
“殉道?”殷无极缓缓站起身,向着天外的飞雪与满湖的冰白,拂衣振袖,慨然笑道:“并非魔道,亦非天道。我要殉的不是‘道’,是这隆隆向前的历史车辙,是北渊的千千万子民,是天下的生灵。”
“曾经我也一时驾驭过这辆车,剑指天下,碾过无数人。而如今,变革的轰鸣声已经来临,也该轮到我被碾压而过了,帝王对于如今的北渊洲,不是进步,而是阻碍。”
“可我,已经君临魔道太久太久,久到北渊的生死存亡均系于我一身;久到只要我存在,就会断送许多人向上的路;久到若是我不死,那即将出现的变革,便会死在襁褓里,可能永远也不会到来。”
殷无极转过身,平日极尽魔魅的俊美面容上,却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
他笑着阖眸,道:“曾经,师尊以我为火种,将天下托付于我,然后孤身闯天路。如今,我要将这火交还予师尊,盼您道途顺遂,大道长生。”
师与徒,薪尽火传。
在他即将熄灭之前,他终于等到了他的师尊,完成这一轮传火。
当他站在人生的终末,回望来时的路上的荆棘,他终于明白这一路的艰险与不易。有多少人付出性命,将他托举;有多少人倒在路上,满怀希望地看着他的背影,盼着他能走的再远一点。
而如今,他快要走到头了,前路却仍是茫茫,该往哪里去呢?
他不知道,不知道的话,就只能往前走吧,多走一步也是好的。孤独,那便孤独吧。为他引路的那个人,早就不在了。
直到,本已消失在他前方的白衣圣人,再度从背后赶上,用力地抱住了他即将衰朽的生命,好似护着一缕火种。
我的终点,他的起点。
原来,这条路已经成为了一个完满的圆。
殷无极心满意足地笑了。
“从古到今,帝王求仙问药,是为求长生不老。偏偏是你,会觉得自己挡了路,要把自己干掉。”谢衍听他一席话,虽说明了他的意思,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按了按太阳穴,冷笑道:“帝尊可不愧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啊。”
“……我错了。”
“认错那么多回了,改过没?”
“没有。”殷无极又走回他的面前,低头捧着他的脸,亲了亲他的唇瓣,笑道:“师尊又不会真的生我的气。”
“小混蛋,谁说我不生气,我都快被你气死了。”谢衍又气又恼,却拿他没办法,只得揉了揉他后脑的发。若是有其他人对他说出这样一席话,他定会将对方引为知己。可他的别崖不行。
做师父的去闯刀山火海,为的不就是徒弟能够无忧无虑,安心在家貌美如花吗?
结果殷别崖这个混小子,走了师父的路,把师父的路全堵死了,徒弟觉悟太高了,真的让人头疼。
他们交谈的声音丝丝缕缕,传到不远处的小舟上。
陆机一语不发,握着判官笔的手渗出血来,却浑然不觉。
而风飘凌曾经面见这位前大师兄的场合,都见他狂傲恣睢,残暴嗜杀,气人至极。今日听他一席话,才知那只是他的表象,真正的深沉心思唯有师尊看穿。
这就是一道君王的胸怀吗?风飘凌不得不承认,殷无极的确有让人为他效死的能力。
他心中方才生出些佩服来,却听见风中的对话声。
在湖心亭中,谢衍坐在殷无极的身边,按着他爱徒的后脑,自顾自地把他锁在臂弯里。那最恣意狂悖的帝尊,竟然也丝毫不反抗,在师尊的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环住师尊的腰。
“好了,识海敞开,让我看看你元神的情况。”
“不要。”殷无极却是掀起眼帘,撩他一眼,故意打趣他:“多私密的事情呀,这可是要道侣才能做,咱们没名没分的,影响多不好……”
他说罢,又端肃了神情,扬起唇,淡笑道:“圣人既然要对魔门宣战,那么我们出了中立的无忧城后,便是敌人,本座的识海哪能说进就进……”
“不如来打个赌。”
谢衍眸光一沉,却是把他的话当了真,他伸手按住帝尊的脑袋,一本正经地说出最离谱的话。
“你不是想回家吗?好,我带你回去。”
“未来战场相见,倘若我胜了,帝尊就准备回魔宫待嫁。”谢衍抚过他一点一点亮起的眸,只觉自己看到了星辰的余烬在燃烧。
白衣圣人俯下身,略略勾起唇,带着些狂傲不羁道:“届时,为师必会三书六礼,前来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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