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您的酒。”他声音沙哑。
“好孩子。”谢衍笑而叹,用温和的口吻夸奖。
殷无极像是怕碰碎了什么,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将酒盏完全递到他的手中,然后牵引师尊的指节,一点点地拢在杯盏外侧,直到他完全握住。
“这酒烈吗?”殷无极的目光落在谢衍如新雪的手腕上,问道。
“不烈。”谢衍轻笑着,回答道,“正适合这场江上雪。”
谢衍握着酒盏,酒液沾唇时,唇色一点绯红。
烈酒穿喉,他的神色却淡淡,半分也不变,好似饮下寻常白水。
他的五感是残缺的。
至少,视觉、味觉、触觉,这三者皆不在。
殷无极虽然知道,但是当这样冰冷如刀的现实摆在他面前时,他还是会肺腑皆痛。
还好谢衍看不见,他的表情有多痛苦都无所谓。
殷无极沙哑着嗓子,道了一声:“好,陪您聊什么?”
谢衍笑问:“少年,春夏秋冬,你爱四季中的哪一景呢?”
“我没有特别喜欢的,只看,与何人共赏。”殷无极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烈酒入喉,竟觉通体暖热,仿佛大梦千年。
他怔了半天,道:“如果非要说,大抵是秋日吧。”
“为何是秋日?”
“文人骚客,何人不悲秋。”少年帝君抬起眼眸,扬声一笑,却隐带悲慨,“这秋之寂寥,这秋风落叶扫,如何、如何……”
他说不下去了。
殷无极根本没法装作不知,与这样的谢衍,像曾经那样谈论风花雪月。
谢衍是圣中之圣,本该高居群山之巅,受万千人崇敬爱戴。
如今,他却落魄到屈于这天地一舟楫中,五感残缺,不动灵力,近乎自我流放地饮尽这江风。
这漫漫天地间,他何处都可归,又何处都不归。
“你这年纪,悲什么秋啊。”白衣圣贤叹息一声,无奈笑了。
“天地樊笼,求出不得。”少年帝君亦然叹息,好似思及自己的一生。
他道:“我年少时悲秋,不过是人云亦云,为完成先生布置的文章,强自说愁罢了。”
“待到生命即将枯竭之时,蓦然回首,才知我这一生,爱的,恨的,皆挽留不住。我亦然要走进凛冬,成为不归人。”
“我不愿走向寂静,我要一生都如热烈的火。哪怕是死,也要死的最壮阔。”
江雪飘落,天水皆白,宛如梨花开。
殷无极侧头看去,圣人仍然含笑,盘膝而坐。
这舟楫于江中摇晃,竟是这般孤寂。他宛如仙神临江的身影,伶仃的像是天地间的放逐人。
“您呢,您喜欢什么?”殷无极跪坐着,仰头看他。
“咳咳咳……”谢衍骤然唇边溢出一丝血,他像是毫无感觉,和着酒饮下,笑道,“这四季轮转,时序变换,我都喜欢。”
“我爱春雨的生机与缠绵,爱夏日红莲的灼灼热烈,爱这秋日萧萧肃肃的风,哪怕是一簇火在冬雪中冰封,我依旧爱他的冰冷之下的沸腾。”
“……”
“衍最初之所求,也很简单。余生放舟五湖,身侧有一红尘知己相伴,观四季轮转之盛景,江湖夜雨,烹茶煮酒,闲话平生。”
“不必悲秋。”白衣墨发的圣贤笑道,“你瞧我,圣人谢衍的声名最辉煌时,仙门归一,天下朝圣。如今世人攻讦,我亦老病孤舟,五湖漂泊,却不得一人说。难道我不该悲秋,不该伤逝?”
“……老病孤舟。”他咬紧牙关,似乎按捺不住悲声。
少年帝君蓦然抬眸,眼中星芒迸溅,道:“你胡说,你根本不老!你是最年轻的圣人,你高居巅峰圣位,你是最有希望成仙的……”
他双手握拳,放在膝上,他说不下去了。
“不,我老了。”谢衍淡淡笑道,“我在此界,代替天道做了那么久的无情天。我是仙门的天,天怎能有偏私?”
“这天若有情,天亦老……你瞧,我都有白头发了。”
说罢,人间的圣贤撩起自己的一缕墨发,微微倾身,让跪坐在他身侧的少年去看。
殷无极握住他的一缕发,看见他曾经亲吻过无数次,极爱的如水墨发中,竟是掺杂了深深浅浅的灰白。
他忽然就哽咽了。
九幽之下没有光,每一次他看见谢衍,都是他提来的灯照出他的脸。
他看不出谢衍的神情是否疲倦,看不出他的墨发中是否掺了霜白,因为那幽冷的灯火下,他们哪怕身体纠缠,也暖不得对方分毫。
他疯魔,谢衍比他更疯魔。
他一身魔骨,带着他的师父一同落下十殿森罗。他用最灼烈的火,搅动那冰封数千年的寒潭深水。他用全部的张狂,去撕咬他、去憎恨他,正如当年爱他一样痴狂。
谢衍把当年被穿胸一剑、心魔侵体、元神近乎碎裂的爱徒带回九幽时,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你动情了,你为什么会动情?”少年帝君握着他的手腕,微微起身逼近。
他长发垂落,双眸流动着火,怒道:“他有什么好的,恣睢、狂悖、疯魔、癫狂……你把他那层漂亮的人皮剥了,你去看看他心里头那些不堪的欲念、那些肮脏的心思……他烂透了,烂透了啊……”
他的声音在颤抖着,痛苦着。
“殷别崖有什么好的……”
“他辜负你那么多的心血,连半点都还不了你,还害得你一直往他身上浇灌心血,予他修为,为他换骨,续他的命……”
“他丝毫不念感恩,他欺师灭祖,他玷污你,强迫你,破你的道,还要把你一起拉到地狱里去。他早就坏掉了,你一剑杀了他就好了啊,为什么要把他修好……为什么啊……”
殷无极倾下身,玄色衣摆落在雪衣上,纠缠在一起。
他的脸上无论有再多悲郁之色,也印不到圣人的眼中,他甚至失控地想要去用唇触碰他的薄唇。
但是当他看见谢衍漠漠的目光,意识到自己在这段过去中,不过是一名少年。
不,那段记忆之中,根本没有什么少年。
他当初的心情,无人可诉说。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谢衍顿了片刻,才通过神识牵引握住他的手腕,把那快哭了的少年拉进怀里,细细抚摸他的脊骨。
圣人环着他的少年,要他如曾经那样伏在自己肩头,温柔道:“因为我是师父,因为他唤我一声师父。这个答案,足够吗?”
“师父又如何,这天底下,互相辜负的师徒有那么多。你与他,为何不是其中一个?”
谢衍对他摇头叹息,用温柔的语调道:“我看着一个孤直的少年长大,看着他跌倒,再站起来,对命运拔剑。我看着他走向我的大道,救众生于水火。我看着他身怀剑骨,力敢屠龙,有千钧胆魄……”
“我看着他披荆斩棘,不断向前,直到追上我,与我并肩。我看到我对面始终空空如也的高峰,经历了千余年后,终于站上了另外一个人……”
“再见之时,他意气风发,对我笑着说,好久不见。”
“什么样的师父,才能残忍到……看着这样的好孩子去死?”白衣圣人叹息着,摸了摸他的头发,道,“不能呀。”
少年模样的帝尊靠在他的怀中,压抑着胸腔里沸腾的悲恸。
当年以后,他们已经是一道至尊,表象声色是最好的宣泄。
大道那么冷,得片刻相拥便好,何必肝胆皆剖,讲这些说不得。
那些说不得,最后成了一辈子的说不得。
“殷别崖是我的好孩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少年,也是让我最骄傲的徒弟。”
谢衍把他抱在怀里,用雪白的长袖替他挡住了外界的漫漫风雪,让江上的狂风尽数吹拂在他的身上,直到风雪染了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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