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掐着手里的杯盏静默一阵,才又道:“我不能自专,还须得问过祭酒及诸位大先生才好。”
罗学监重重点头:“我明白。”
也就是这一两句话的工夫,张学监便收拾好了心情。
“事情或许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糟糕,”罗学监又道,他笑了笑,“毕竟那位末代商王如今可是从殷墟出来了,正准备镇守长城内外呢。”
“显然我们隐居在各处的这些先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异族在我炎黄人族的地盘上撒野。”
张学监瞪他一眼:“若真是那样,这岂不是就成了我等后辈无能,还得要劳烦先祖来为我们收拾烂摊子?”
罗学监面上的笑也收起了。
“若境况真到了那种地步,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罗学监叹道,他目光抬起,看向来了帝城的中央所在,“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张学监顺着罗学监的目光看过去,静默一瞬,再一次缓和了语气。
“别净推诿责任。”他道,“真要是走到哪一步,我们这些人哪一个是清白无辜的?”
罗学监也没有了言语。
罗学监到底没能在张学监这里待太久,过不得多时,张学监就赶人了。
罗学监知道张学监还有事情,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拱拱手就起身离开。
直到这房室里只剩下他一人,张学监才起身回到了长案后头,敲响那个小钟。
放下钟锤,张学监独自坐在长案后头默然出神。
“张生?”
听到房室里忽然响起的声音,张学监从座中站起,肃然站立作礼。
“祭酒。”
太学祭酒显然也在忙碌,这会儿同张学监说话的声音都听出几分奇异。
“学府里的消息你不是都在方才递送到我这里来了吗?怎么了,可是还有别的什么事?”
张学监苦笑着应道:“罗生方才过来一趟,提醒了我一些事情,我觉得该跟祭酒你特别说一声。”
祭酒那边也似乎听出了什么,略停了一停后,他缓慢而郑重道:“你说。”
张学监便将他和罗学监后半段的那些话提了提,然后沉默,什么都不多说了。
他也认为,只这般提一提就好,旁的什么都不需要再说了。
“你是说的这事啊……”祭酒那边厢倒是平静。
张学监听见这话,面上不知什么时候显出的那几分死白无声无息地褪去,恢复成寻常时候的模样。
“你不必担心,”祭酒的声音仍从那边厢传了出来,“一直有人在看着呢。”
张学监心神又更松缓了些。
只不过……
“祭酒,真的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吗?”他问,“想起这事情,我总觉得有些……心惊肉跳的。”
“你的感觉是对的。”祭酒在另一边厢给了张学监一个有点意外的答案。
张学监的神魂又是一跳,他想到了什么。
“您是说……”
“我们阴世天地这边厢,论理不会真出现什么大纰漏,但是阳世天地那里,却是未必。”
张学监怔怔然,半饷没能说话。
阳世天地……
阳世天地!
原来被他疏忽了过去的,竟是这个!
“阴世天地与阳世天地虽然是不同的两厢,但彼此之间却是相互映照的关系。而阳世天地对阴世天地的影响又比阴世天地对阳世天地的影响大。如果阳世天地那边厢出现什么动乱,阴世天地这里纵然还能稳得住,也必定会遭逢一场劫难。”祭酒说道。
“而很明显的……”
祭酒停住了话头,但张学监无声地将话语给补上了。
阳世天地那边厢的动乱,现在已经出现了苗头了。
不独独是国祚正朔的纷争,还是异族和炎黄之间的动乱。
阳世天地那长城之内,可是居住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的异族!
“……那,我们该怎么办?”张学监最后问。
祭酒沉默片刻,回答他道:“且先做好我们能做的事情吧。”
“做好我们……能做的事情?”张学监喃喃地重复着,短短的一句话中,带着同祭酒一样的莫名哀戚与无奈。
祭酒在那边厢似乎是在笑,但听着,却更像是在哭。
“我们只是阴灵,是死人……再是想要做些什么,又能如何?”
是啊,他们在阴世天地里,他们已是阴灵,已是死人。再想要做些什么,又能怎么样呢?
生人纵是他们的后辈,他们的后人,也有他们自己的想法,有他们自己的意志,有他们自己的……无奈。
他们能怎么样?
“……我们就只能这样了吗?”
张学监到底是不甘心的,他咬着牙问,原本低垂着的脑袋也在不知什么时候抬起,恨恨地瞪着帝城内宫的方向,双眼殷红,几欲滴血。
“当然不。”祭酒的声音响起,稳住了张学监的情绪,“总会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的。”
张学监双眼的血色到这一刻,才一点点褪去。
“他们会吗?”张学监问。
“当然。”祭酒在说话,“功与过,没有人能逃得掉。”
张学监静默许久,到最后也只勉强拉扯出一点笑意来。
“我会等着的。”
等着……
看清算开始。
深重到凝固的怨毒几乎从张学监的眼底刺出,直直向帝宫而去。
作为这一份恐怖怨毒目标之一的晋武帝司马檐,这会儿却全然不觉,还在他自己的峻阳宫中俯视着坐在他下手的司马慎。
司马慎倒是坦然,坐在座席上很是安稳。
司马檐见得,却是越发的恼怒。
“砰。”
他将手上的杯盏重重砸落在案桌上,盯着司马慎沉声问:“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了吗,阿慎?!”
司马慎一直停在司马檐下巴处的视线到这时才往上抬起,对上司马檐几乎喷火的眼睛。
“孩儿真不知晓,请阿父明示。”
司马檐又盯了司马慎一阵,怒声道:“就是今日晨早那些庶民在街头巷尾处流传的消息。”
“东西晋?”司马檐几乎都要气笑了,“你觉得我大晋也要在未来划分成东西两晋吗?!”
司马慎沉默了下来。
司马檐原本怒气正鼓荡着,这会儿见得司马慎的表情,更是气怒。
他直接抄起才刚刚放下的杯盏,用力向司马慎的方向砸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尖利的瓷片四下溅射。
司马慎仍旧安坐在座席处,一动不动。
他完全没有躲闪的意思。非但是他,就连坐在司马檐侧旁的杨皇后,也只是在杯盏被砸出去之后才意思意思地抬手拉住司马檐的手臂。
不怪司马慎和杨皇后一点都不担心,实在是那杯盏虽然是直直往司马慎的所在砸过去的,且力道一点都没有收敛,可最后那些四溅的锋利瓷片也就是看着吓人而已,实际上离着司马慎的魂体还差了一点距离呢。
“东西晋?!”司马檐却是怒气不减,他吼道,“我大晋才不是大汉,绝不可能出现东西晋。”
“大晋永远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司马慎盯着司马檐看了一阵,才再次垂落目光,不去看司马檐的眼。
他知道,这一刻的司马檐与其说是满腔的怒火,倒不如说是恼怒。
因为不需要旁人多说些什么,司马檐自己就明白东西晋的出现,不是全无可能。
又或者说,出现东西晋比一个大晋的可能性还要更高一些。
而,一旦大晋真的要割裂,出现东西两晋,那么最可能背负起这个责任的,便会是他。
也只能是他。
不然呢?
难道还能是现如今坐在阳世天地里大晋皇位上的司马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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