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承载及传播知识、思想、体悟这些无形之物,可不仅仅只靠书籍上的文字。
著书之人在落笔时候灌注的种种思绪、在书籍上留下的种种痕迹,也是不逊色于文字的承载物。
倘若阅读书籍的后人仅仅只在意书籍上的文字……
虽然说不上捡了芝麻丢西瓜,但后人从书籍里所得的绝对是残缺的,是不全的。
尤其是后人复刻时候,很难原本原样地将前人的书籍复刻出来,总是不可避免地带上后人自己的体悟与理解。
这难免会对阅读这些复刻本的其他人造成影响。
倒不是就说后人必不如前人,也不是就说后人留在复刻本上的体悟与理解就会误导乃至是限制了后续翻阅复刻本的其他人,但总是会有些疑虑。
“所以说这是下策。”
老人脚步仍旧平稳。
“中策,我太学藏书楼里有许多大儒亲手复刻的珍典典藏,如果你功劳足够,可以从我这里,将这些复刻本的珍典典藏借出去。”
孟彰微微摇头。
虽然说都是复刻本,那些由大儒本人或是大儒弟子后人亲手复刻的珍典典藏,效果或许是比孟彰自己复刻出来的典藏更好,更贴合原本的真意,但……
终究还是复刻本。
“下策、中策若是都觉得不够的话,确实还有上策。”老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却不是在为了跟孟彰分说那上策,而是因为他们已经越过了儒林,来到了一处绵延碑林中。
“这里是碑林。每一块石碑,都是诸位大儒高修的亲笔,其上,有他们的刀笔之法,也有他们所践行的儒道真意。”
比之儒林里的纸质书籍、竹简,这里的石碑还要更加厚沉。
或许是因为石碑本身的材质,也或许是因为碑林历经岁月洗礼沉淀下来的某种玄妙神意。
而此刻,哪怕只是站在碑林之外,远远望着碑林,孟彰也仍然感受到了碑林中或是深沉、或是厚重、或是锐利、或是安稳的道韵。
……孟彰险些都要以为那碑林里的,并不是一座座石碑,而是一个个活着的大儒贤者。
“上策……”他低声道。
“上策,”明明孟彰并不是想要问,但老人还是跟他细说了,“你也已经想到了。”
“不错,上策,就是引他们亲身来我们这藏书楼里走一趟,让他们自己体悟参理。”
孟彰没有去问真假。
有没有前例根本不重要,老人既然跟他说了,就不可能拿假话来诓骗他。如果有前例,那好办,一切依循旧例就是了。而如果没有……
老人大抵也能让他成为这第一个例子。
谢尚在旁边听着,已经是羡慕到了极点。但他不敢乱出主意,这不是他能够插话的时候。
他紧闭了嘴巴,只在原地站着。
孟彰抬起目光,看向前方面向他站定的老人。
“先生何以对我如此宽待?”他直接问。
是的,宽待。从最开始第一面时候,老人就对他很宽容。
而且他很确定自己没有感觉错。
如果说这位老人看破了他身上经由重重布置遮掩之后的、远超寻常世家子直追一个小型世家的文运,这种宽待或许还能说得过去。
但孟彰也很确定自己的遮掩没有被破去。
这就很让孟彰迷茫了。
难道说,他自己做的那些布置已经在这位老人面前没有效果了,而他自己还全无感觉?
直接看破他的这些布置,更遮蔽孟彰自己的感知,使得他连一点危险的感觉都没有,这可能吗?
孟彰并不是自信到傲慢,因为他相信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背后的《华夏成语故事》,更是《网络小说》。
他相信这两部典藏的威能。
所以,必不可能是这种情况。
那就该是另一种缘故了……
这位老人没有探究他的根底,所以孟彰身上的重重布置没有给予他任何触动的反馈。同时,这位老人对他还没有任何恶意,所以才没让孟彰觉出任何危险。
孟彰更相信后面的那种可能。
但这样一来,便又有了一个问题——原因呢?
这位老人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孟彰看着那位老人。
谢尚和顾旦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到他们真正意识到这中间的陡变后,两人几乎都被吓住了。
孟彰年岁小,又是初入阴世不久,怕是不知道这位老人的厉害,但他们却是知道的。如果这位老人发起怒来……
他们背后的家族可保不住他们!
谢尚接连吞咽了几下口水,才稳住了心神。
怎么办?怎么办?该怎么办才能将这位胆大的师弟给保下来?
还没等谢尚想出个主意来,站在他旁边的顾旦直接便往前迈出了一步。
他没有说话,只是一步步走到孟彰身旁,站在他的身边同样看定对面的老人。
孟彰有些奇异,不由侧头看向了旁边的顾旦。
顾旦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但他的腰背挺得笔直,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棵树。
一颗在狂风暴雨中固执抓住地面的幼树。
顾旦没有看他,也不知是不是怕自己这一偏头就泄去勇气一样。
孟彰笑着微微摇头,往前走出一步,将顾旦拦在了他的身后。
顾旦愣了愣,待反应过来后,他又想往前边走。
孟彰身形不动,却又一次开口了:“先生可否为学生解答?”
老人望着身前两个倔强的小郎君,又越过他们,看到稍显圆滑却同样固执的成年郎君,半饷,笑了起来。
“孟氏阿彰,因为我们看到了你的资质。”
谢尚、顾旦都没想到,这样带着点逼问意味的问题,居然真能在老人这里得到答案。
他们怔愣着,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要看老人,还是看孟彰。
他们怔愣,孟彰却没有。
我们,看到了你的资质……
孟彰咀嚼着这句话,心下一哂。
“先生,”他道,收敛些许锋芒,“我曾听闻一句话,未长成的天骄……算不得天骄。”
“何况这太学中,资质卓绝之辈比比皆是,彰虽有些天资,但也未必能胜得过诸位太学同窗。”
“先生说资质,是不是过于虚妄了?”
老人笑了起来。
“孟氏阿彰啊孟氏阿彰,你说是谦逊,但其实也骄傲。你既然说太学中的其他生员中或许就有资质胜过你之辈,那何以你就觉得……”
“我们只看中了你?”
孟彰神色不动。
老人面上笑意加深,随后又微微收敛。
他抬眼看了看远处的碑林,竟是问道:“这里已经看过了,你们可还想要再多待一阵?”
谢尚、顾旦都看向孟彰。
孟彰道:“只凭先生决断。”
老人便招呼了他们。
“既然如此,那么我们便走吧。”他道,“接下来还有许多地方要走一趟。”
老人当先转身,还道:“剩下的,我们边走便说。”
孟彰跟了上去。
谢尚、顾旦也毫不犹疑地跟上。
“确实,如你所说,太学里的诸位生员,都是这天地中的骄子。”
说到这里,老人的目光还往顾旦方向瞥了一眼。
“包括你,顾旦。”
“谢尚极有亲和力……”
谢尚抬了抬头,看向老人,很有些诧异。
他没想到这里头居然还有他的事。
老人对他笑着点了点头。
谢尚抿了抿唇,看向孟彰和顾旦。
孟彰、顾旦两人也都抬起目光来看了他一眼。
看见孟彰、顾旦两人眼底的笑意,谢尚有些无奈,但半饷后,他也跟着小小笑了起来。
不论怎么说,他都是被夸了啊。被夸了,就觉得高兴,有问题吗?
没有。
一点问题都没有!
“谢尚能与人交,不论那人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心性,只要他愿意,就都能说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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