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谢远提起的这一段旧事,孟彰就更提起了警惕。
这方天地中的五石散,只怕比他所知道的任何一种同类,都要更可怕。
孟彰在心里记下了一笔。
目光瞥向园林中的那些正在谈论五石散的谢氏郎君们,孟彰问道:“五石散如此可怖,你们陈留谢氏就没有任何应对?”
哪怕陈留谢氏不愿过线干涉其他的名门望族,那他们自己的郎君呢?就让他们这些陈留谢氏郎君随意地、毫无警觉地谈论起五石散,认为那五石散只是平常?
谢远放下手,也转了眼去看园林里的其他陈留谢氏郎君。
“五石散其实有不同的配制药方。”他倦倦开口,声音很是无力,“不同的配制药方,药效和药性也很不相同。”
顿了顿,他又道:“你虽年少,但你生时常年卧床,久病成医,你对药方、药材和药性之间的关系也应该是有所了解的吧?”
孟彰点了点头。
“这就是了。”谢远道,“诸世族子、望族子,尤其是帝都洛阳里的这些,饱受庭训,对药性、药方的配伍也有所了解。”
“他们知晓分寸,所以药效稍微猛烈一些的五石散,不需要旁人说,他们都不会碰的。”
谢远脸色缓和了下来,但这样的缓和,却不是真正的放松与释然,而是另一种的镇压约束。
“在他们中间流通着的,是另一种药性更轻更浅的五石散。”
“似这等五石散,族里诸位先祖确实也有在警告提醒,但并没有太下狠手。”
孟彰想了想,也觉得以陈留谢氏的庭训与家风,哪怕没有陈留谢氏诸位先祖警告,他们的郎君们也必定会自觉警惕。
谢远苦笑一声,才继续道:“何况,我陈留谢氏虽有些声名和实力,但毕竟只是帝都中的二等世族,我等仍然需要与帝都里的其他世族子、望族子来往交会……”
“当集会的其他郎君、女郎都服散的时候,单只我们什么都不沾,也不好。”
世道如此,过于清白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只能挑着来。”谢远低低道。
孟彰其实也理解,但他还是不能接受。
谢远抬眼,看见孟彰面上明晃晃的厌恶痛绝,终于又笑了起来。
孟彰看向他。
“其实阿彰你不用担心这些。”谢远道,“你现在太小了,看在你这样的年岁上,不会有人勉强你。而待到你在这阴世天地里待得足够久以后……”
谢远面上笑意加深。
“以阿彰你的成长速度,也不会有人再能勉强得了你。”
此时孟彰的年岁是真的小,阳世阴世加起来,也都还没有满十岁。
似这样的小郎君,除非是那些不管不顾的二愣子,又除非是那些满怀恶意的人,否则是不会有人将这东西送到孟彰面前来的。
谢远所以特意提醒孟彰,一是因为他对五石散反应过激,二也是因为他知道太多人紧盯着孟彰,说不定哪个对孟彰心怀恶意的,想要用五石散来毁了他。
谢远不想要让自己的知音毁在这样的东西上。
孟彰很是坦然地点头:“那是当然的。”
但随后,他短小的眉头却是锁了起来。
“五石散流毒天下,是有它本身药性的原因,但其实,也是因为各家世族望族郎君们太纵性任我了吧……”
谢远轻叹着点头。
孟彰又道:“你说,服食五石散的那些郎君,要如何去履行自己的职责,耐心、用心打理这天下?”
谢远不说话了。
孟彰别开目光,看向遥远天穹。
那天穹高远,虽是灰色做底,不似阳世天穹蔚蓝沉碧,但也别有一番沉稳安定。
“世族望族的郎君被皇族司马氏排斥,不得重用是事实,可这并不代表世族望族的郎君们就不能入驻中枢,不代表他们就不能用其他的方式影响中枢和各郡县之间的决策。”
世族子望族子,因其深厚家底、丰厚学识、高雅举止,常被天下人所推崇。
这份推崇或许有世族、望族为了维持他们自身的名望在暗下推动,但也不全是虚渺。
他们是真的为天下人所瞩目。
他们引领着天下风尚。
当这些世族子望族子开始追逐五石散的时候,这天下黎民,这天下……
“这天下黎民,这天下……可能幸免?”孟彰问道。
谢远沉默许久,缓慢摇头。
孟彰一时也不说话了。
半饷后,却是谢远先说的话。
“五石散所以能在诸世族子望族子中流散,除了五石散本身的药性以外,还是因为他们心中憋闷。”
谢远看向了园林里的各位谢氏郎君。
“他们心中憋闷……”孟彰重复着道。
对于这其中的原因,孟彰其实也有所猜测,但要说他会有多深的体悟,却不然。
除了阳世时候的体弱多病,孟彰的人生其实还算平顺,远比寻常人都要平顺得多。
“背负着世族子、望族子的荣耀,却要备受族中约束,所有的资源,都只向着一二郎君倾斜……”
“或许,他们自己也心知就能力、学识、修为来,他们不如那位同族,但心知、明白,却不代表他们就能没有任何怨言地接受事实。”
“为了家族,他们不能争;因为血脉、能力、学识、修为等等的差距,他们争不了。”
“这一切的憋闷,都积压在他们的心头。”
“五石散,是他们所认为的……能让他们忘却这一切憋闷,只一意挥洒心性与灵慧的秘药。”
“这是被困顿、束缚在家族中的世族子望族子。”
谢远顿了一顿,才继续道:“然而,被这些同族仰羡、得到家族种种资源倾斜,能出任职务、履行官职的那少数世家子望族子们,其实也并不似同族所预想的那样轻松。”
谢远是陈留谢氏的郎君,怕是旁支,他的学识、眼界与心智也远胜旁人。
他一直静默观望,其实多有体悟和发现。也正是这些体悟与发现,他才越发的倦怠,越发的无力。
“不论是朝廷中枢,还是各处郡县……”他道,“任职的世族子望族子,也都依本家家族力量的强弱、地位的高低,划分出层次。”
“低层次的望族子仰望着高层次的世族子,常受世族子驱使。”
“但高层次的世族子呢?”
“他们也并不真的轻松。”
谢远笑了一声,声音悠悠荡荡,仿佛是在为那些不能辩说的世族子望族子分说他们心底的憋闷。
“皇族司马氏,不愿意信重他们。”
“不,”谢远轻轻摇头,“不是不愿意,而是从来就没有过。他们始终防范着出身世家、出身望族的郎君。”
“真正能得司马氏一族信重的,除了司马氏一族的族人以外,就只有外戚,只有出身寻常的寒门子、平民子……”
“但寒门子、平民子,在这样的世道里,真的有能力抗衡出身名门望族的郎君们吗?”
“明明能力更强、学识更渊博,除非修为稳压一头,否则世家子、望族子就只能屈居在那些得到司马氏一族信重的寒门子、平民子之下。”
“多可笑?多颠倒?”
谢远笑出声来。
孟彰没有笑,他眼底只是平静。
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的谢远目光瞥见,眼底先是一凝,旋即放松下来。
就连那刚刚再次汇聚的无力,也消散了些。
“阿彰?”他问。
声音里带着点小心翼翼,停在孟彰面上的目光却是透着希冀。
平静,绝对不是因为面前这位小郎君没有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而是……
而是,另有把握。
孟彰他,他是有办法扶正这颠倒的世界的!
“你,你是有什么办法吗?”谢远问。
上一篇:虫族之拥有一只反派大佬后
下一篇:阴灵之路 下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