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岑娘子,这话可不兴在外面说的!太子殿下是宫中贵人,未来的皇帝陛下,怎么能拿出来跟王、谢、庾、桓这些郎君相比!快快住嘴罢!”
“是我说错话了,是我不对,诸位娘子且宽待我一回,忘了我这话吧……”
“行了,大家都是街坊邻里的,晨早不见傍晚也会碰面!不过是一句闲话而已,不值当为了那点子东西坏了我们的情分,你们说,可是?”
“这话在理!”
“不错,李娘子说得很对,但是岑娘子,往后却得注意了,有些话不能说的,就不能贪那一时嘴快……”
混在人群中的温娘子抿着唇也笑,但微垂的眼睑里,却有目光漏了出来,跟旁边其他娘子悄无声息地对视了一眼。
于是,原本混成一团的大娘子小娘子们,就此轻悄地分出了些队伍。
岑娘子或许发现了,也或许没有,但她面上全不显,只在面上诚恳地跟诸位娘子赔礼道谢。
“多谢你们了……”
正好坐车经过的孟彰听到这一段对话,目光并未有任何的波动。
这些民议争论不过是开始,且还只是表面,更多的纷争隐在了后头,也更为激烈。
马车走过长街,很快转弯,直到太学外头停放马车牛车的角落,才真正停了下来。
“郎君,”马夫先下了车辕,立在旁边躬身禀报,“太学到了。”
旁边停着的马车、牛车、驴车,也正有郎君女郎从车中走出,瞥眼看见这辆马车隐蔽角落处的安阳孟氏徽记,面面相觑一阵,都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留心去看那马车的动静。
孟彰才刚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身体,就察觉到了从各处投落而来的目光。
这些目光比之往日,还要更多更复杂……
孟彰面上不显,很自然地从车厢里走出,然后抬起目光,向着诸般目光投来的方向回望过去。
许多目光收了回去,但仍然有不少的目光不闪不避,迎着他的视线。
孟彰也不恼,他面上带出了笑,向着四下颌首点头,礼貌致意。
诸位郎君面上眼底也都显出了笑来,同时跟孟彰点头回礼。
待孟彰走远以后,才有声音低低响起,只回荡在这一片角落里,隔绝了往外传出的可能。
“这位孟氏阿彰年岁虽小,但一身风骨却是清凛,果真是不负盛名啊……”
“对,旁的且不说,只这风骨一点,此刻已可见一斑了。”
“或许,也是因为这位孟氏阿彰还太过年幼,不知晓九卿之贵……”
“你这话说得,你自己信吗?”
那位郎君沉默,少顷未有一字出口。
或许这位年岁还不大的孟氏阿彰不识天高地厚,但他身边有族中长辈做伴。他不知道,他族中长辈会不知道,会不多做提点?
既然知道,既然已经有人做了提点,这位孟氏阿彰还能如此泰然坦荡对待来访的慎太子,孟氏阿彰自己的意思,真的表现得还不够明显?
“又或许是因为这孟氏阿彰他……”看不上慎太子呢?
纵然心有冲动,这位郎君也还记得自己的身份,记得自己所在的这地方,到底没将最后那半句话给明白说道出来。
旁边的诸位郎君也只是沉默,少顷后就轻易将这话题带过,并未紧抓着不放。
孟彰穿过各色各样的目光,脚步平稳走向了顾旦。
顾旦也是一身惯常的太学书童袍服,如往日一样肃肃立在晨光中,等候着他。
见得他走近,顾旦瞥了一眼孟彰身上的袍服装扮,眼底快速闪过一丝笑意。
“郎君。”他低头,跟孟彰问好。
孟彰微微点头,就带着顾旦往童子学学舍里走。
送孟彰走入处在正房位置的童子学学舍以后,顾旦也转身,往西厢房的位置去。
西厢房里,大多数的书童已经在自己的席位处入座了。
顾旦望得一眼,目光全无停顿,轻易就收了回来。
即便这些书童中,有那么几位衣着装扮与往常不甚相同,显然是特意装扮过了的。
坐在他邻座的那位书童看他坐下,对他笑了笑。
顾旦回了一笑,便收回目光。
他知道这位同窗,他是被王绅选中的书童。在他旁边更远处坐着的,是庾氏、谢氏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选中的书童。
顾旦能感觉到,即便今日晨早他们一众人等都还没有说过几句话,他也已经得到了这群人更进一步的接纳与认可。
那他就高兴了吗?
不需要顾旦去询问自己,他便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轻易将诸般杂念放下,低头去看条案上头的书籍。
正房位置的童子学学舍里,孟彰也才刚刚现身,就迎接了一众比之往常时候还更复杂的目光。
他穿过了这些目光,在自己的条案后头坐下。
“你倒是稳得住。”王绅转了半个身体来,对他笑。
谢礼、庾筱、李睦等一众也已经转过身来的小郎君小女郎们齐齐点头。
“这有什么稳住稳不住的说法的?”孟彰很自然地反问,“你们不也都一样吗?”
王绅、谢礼、庾筱、李睦等小郎君小女郎们怔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王绅先笑道:“不错,我们都是一样的。”
孟彰回得一笑,很自然地在条案上铺开纸张。随后,他捡起条案边角处那笔架上架着的笔枝,让那笔头饱蘸了墨汁。
他提着笔,沉心定神,勾腕而划。
看见孟彰开始练字,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对视一眼。绝大多数小郎君小女郎都回转过身去,只有王绅……
他就支肘托腮,看着孟彰行笔练字。
明明这都是孟彰平日里惯常的功课,明明王绅就坐在孟彰前席,但此时王绅却看得极其认真细致,就似他第一次看见孟彰练字一样。
孟彰心神汇聚,又哪里会在意这些目光?
而待到他将笔枝重新架在笔架处时候,王绅也已经先孟彰一步收回目光,端正坐好了。
孟彰抬眼,看了王绅的背,仍旧没有多说什么。
过不得多时,就有先生从外头走了进来,与他们讲课。
到午时,慎太子在峻阳宫陪着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用过午膳后,便摆了太子车驾,一路从峻阳宫直接出了宫门。
太子车驾走过长街,走过那一众围来的百姓,往太学而去。
“太子殿下的车驾果真是威仪,也不知道太子殿下到底是怎么样的风姿……”
“是啊,若是能见一见太子殿下就好了……”
纵然平常时候,这些穿街过巷的百姓时常会有这样那样的言辞与说法,且这些言辞与说法大多都隐着对司马氏皇族的非议与不满……
曾经,司马慎也为这些传到他耳边的民声、民言烦恼愁苦,但后来,这样的烦恼和愁苦就全都没有了。
因为司马慎知道,即便这些百姓心里眼里都埋怨着司马氏皇族,可他们的心底,都仍然存着对司马氏皇族的信任与期望。
那信任和期望源自皇位,源自天子的尊位,不是世族们随随便便就能够动摇的。
更甚至,就连世族自己心底深处,也同样存有这样的期望。
世族们的反击与对峙,与其说是出于野心,倒不如说是出于自保。
就似这些平民百姓一样。
坐在太子銮车里,听着这些在耳边低低响起的声音,司马慎却回头,往越渐远去的帝城看去。
他看着峻阳宫,也看着高原宫。
许久后,他默默地笑了,笑容中饱浸苦意。
太子銮车一路驶过长街,在太学牌坊外停下。
司马慎下了马车,长长仪仗前方,张学监领着一群学监、博士,站在祭酒侧后方恭敬行礼。
太学再是对司马氏皇族心藏不满,在司马慎太子车驾降临的这一日,却也仍然保持着对皇族的礼敬,不曾失礼怠慢。
司马慎脸色端正,却又隐了一点笑意藏在眼角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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