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等他回过神来时候,那籍由孟彰梦境道气所演化出来的光影早已消隐不见。
眼前辉映的、充满视野里的,仍是谢远熟悉的湖景。
谢远请孟彰入梦,梦境显化如此景致,自然也是因为这景致备受谢远喜爱。
可是这一刻,看着这清净灵秀的湖景,谢远却总是不自觉地回忆起那错乱建筑的草屋木舍,回忆起那些面容粗糙、满带苦难痕迹的人。
谢远竟然觉得,那些湖景太过冷寂,不及那些村舍热闹亲和,更不及那些村人坚韧生活。
天地山水较之人间烟火,在他这里,原来其实也是多有不如的。
他竟是直到这个时候才明白。
谢远也不由得对自己连连摇头。
而更重要的一点是……
“是我小看了他们。”谢远承认地道。
孟彰问:“所以?”
“所以,”谢远稳了稳心神,也慢慢道,“挖渠开井之事确实更为可行。”
“阿彰,你那边既然已经开始在组织村人、乡人动手了。那么关于这挖渠开井的事情,你这里应该也是有总结的吧?”
孟彰点了点头,也不遮掩:“确实是有。”
他已经知道谢远会说些什么了。
“那可不可以将你整理、总结出来的结果分送一份给我?”谢远道,“我也好能将它下派给我田庄、农庄那边厢的管事,让他们对照着来。”
还不等孟彰回答,谢远又先自道:“一份或许还不够。能多印制几份吗?或者等你送来以后,我自己印制也可以?”
谢远这是不止自己要做,还想要让他亲近信任的友人也这样安排?
孟彰轻而易举就领会了谢远的想法。不过他也没有想要阻止,又或者说,这本就是孟彰的用意。
只他一个人的田庄、农庄,不过是勉强庇护一县一地的村人乡人而已。相比于偌大一个阴世大晋来,这其实不算得什么。
就像他很早以前就已经明白的那样,处在这样的世道里,如果他真想要做些什么,改变些什么,他就一定不能想着只靠他自己。
他需要帮手,需要同伴。
若不然,即便他真的有一日走到这天地的更高处,能让天地、人世顺遂心意变化,怕是也已经太迟了。
孟彰心下暗自慨叹,手上动作却是半点不慢。
他手腕一翻,一个拇指大小的、表面光影流转的梦境小球便悬停在他的手掌上方。
谢远只定睛一看,就已经从那小球表面流转的光影中看见了一幕甚为熟悉的影像。
他刚刚才在孟彰显化的梦境光影中看见过,这都还没有过去多久,怎么会不熟悉?
“给你。”孟彰直接将手掌上的那个梦境小球给递送到谢远的面前。
谢远将它接过来,仔细看了两眼后,忽然将这个梦境小球往上一抛,同时被送出的,还有一点心念。
梦境小球在半空中被谢远的心念触动,微微一颤,竟是分化出了两个一模一样的梦境小球来。
谢远伸手一招,那两个梦境小球便落入了他的手上。
打量着这两个一模一样的梦境小球须臾,谢远忽然抬起另一只手来。他掐着那两个梦境小球轻轻一碰,两个梦境小球当即就向着对方滑了过去。
当这两个梦境小球碰撞在一起的时候,她们就像是两滴交汇的雨水一样,直接合成了一个梦境小球。
谢远掐着这个梦境小球打量了一阵,赞道:“确实是简单好用。”
他低低叹了口气,又道:“这个时候总觉得就很羡慕你们这些修持梦境一道的修士。”
孟彰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谢远道:“也不独独是我们这些修持梦境一道的能够做成这个样子,还有那些修持幻境一道的,也不差。”
谢远摇摇头:“一样的,一样的。”
他将那个梦境小球拿到眼前来仔细查看:“阿彰,似这样一个梦境小球,它能这样自行印制多少次?”
如果印制的次数不够了,到时候他还能再找孟彰讨要吗?
虽然这样的问题谢远没有直接问出口,但他那不时往孟彰方向飘去的目光,也已经早将一切暴露在孟彰跟前了。
“倘若是一次印制的话,那么数量上限在一千,但如果不是一次直接耗完这小球里的梦境道气,它能通过喂养梦境道气的方式恢复印制的次数。”孟彰安慰他,“这个你完全不用担心。”
谢远很是松了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
孟彰看着谢远仔细将梦境小球收起,又饮过两盏茶水后便跟谢远告辞。
谢远没有多留他。
“你的事情也多,我就不留你了,待下次你闲暇了,我们就再聊。”
孟彰笑着点头,在离去之前还不忘提醒谢远一件事。
“你下次出门去,将行雨符、兴云符这一类符箓处理变更的事情告知诸位同道的时候,记得也带上我,莫要落下我来。”
这殷殷嘱咐的模样,实在是让人忍俊不禁。
他这到底是有多怕谢远到时候会随便找一个借口将他撇下啊……
面对谢远的感叹,孟彰神色不动,只反问了他一句:“你难道真的不会吗?”
谢远一时支吾。
孟彰看他一眼,不说什么,只道:“所以,你记下就是了。”
谢远叹了一口气:“行行行,我会记得的。”
孟彰这才满意地点头,告辞离开了。
看着孟彰身影最后消失的地方,谢远脸上的神色才渐渐显出几分怅然来。
谢远不蠢,他甚至很聪明。
所以哪怕孟彰没有提起,他也能看出这一次聚众挖渠开井,到底会给世人一个怎样的认知革新。
昔年汉祖刘邦见始皇出巡车驾,说“大丈夫当如是”;项羽见始皇,也曾说“彼可取而代之”;又有陈胜吴广在始皇崩逝后,引戍卒起义,建张楚政权,扛起反秦大旗……
自这一位位不甘臣服于层阶,抓住机会便揭竿而起的人雄开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就刻印在了生民心中。
或许过去这么多年,那一句话只在诸世家望族、各色凶人心腔回荡,每每叩问他们都心志。但这一切最终都只局限在不寻常的人家里,同天下绝大多数的黎庶百姓,总似乎没有多少关系。
不,不对。
关系还是有的,对于绝大多数为饱腹费尽心力的百姓来说,城头变幻大王旗只是一场场热闹的戏码。
但是,但是!
等孟彰他真的汇聚大量黎庶百姓,真的教导他们合力去为自己、为家人,用自己的双手开辟出一条生路来的话……
事情就可能不一样了。
到时候,事情很可能会演变成:王侯将相是你们的事情,我们只想活下去。谁要是真让我们活不下去,那就莫要怨谁了。
真要是到了这样的时候,《孟子》里所说的君民,约莫就再不能被各家有心人有意无意地忽略过去了……
这自然是好事。
倘若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真能将天下黎庶当人看,而不只是将他们视作自己的家仆、牛马,天下黎庶的日子就能好过许多。
但对于引领天下黎庶真正发现自己力量的那个人来说,却就麻烦了。
他会成为众所之的。
哪怕没有人会冒天下之大不讳,将这种敌视、针对、厌恶直白地在天下黎庶面前展现出来,它也仍旧存在,并在此后的每一个日夜里,成为阻挠、妨碍、排斥、疏远他的真正理由。
孟彰会被孤立。
因为在当世绝大多数人眼里,黎庶其实只是一面旗帜。
一面……可以帮助他们捞取自己所想要的名位、攫取自己所惦记的利益的旗帜。
而这一面旗帜,不会有实指。
它原也是没有实指的。
因为天下黎庶太多、太多了。
它的概念那样的宽广,以至于有心人所提出的所有理由,都可以在天下黎庶中寻找到真实的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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