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彰察觉,只略一思量而已,就知晓他们这是误会了。
事实上,他即便是在借这样的反应有意无意表明自己的态度,他的绝大部分心神,也并不在这件事情上。
他更多地关注着的,是自欧阳晟被送入小地狱开始,便隐隐交织显现的阴世天地道则法理。
他确认自己没有弄错。
真的是有什么无形却真切存在的东西,正在此地显化汇聚。
不去在意那从身后投来的目光,孟彰不着痕迹地观察着这审判殿中的其他人。
包括诸多阴神,包括众多阴卒,也包括大多数的观者。
意外又不意外,孟彰目光悄然转过谢必安这位白无常时候,便正正撞上了谢必安投过来的视线。
孟彰一顿,抬眼循着谢必安的视线望入祂的眼底,在那里找到了些许笑意。
这其实是很难得的,孟彰自己心里很明白。
倘若是往常时候,那也就罢了。谢必安、范无咎这些阴神在孟彰面前自来都带了几分兄长的心态。
可那是往常,不是现在。
现在是什么时间?是什么地点?正在料理什么事情?此后又关乎了什么样的布局?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于情理、于彼此的身份,谢必安这位白无常也该当严肃。
可是偏偏在这样一个场合、这样一个时间节点,孟彰在谢必安眼底看见了不该出现的笑意。
所以……
在这座审判殿中,经历方才那一场审判以后,又或者说从审判者、受审者、旁观者亦或者说见证者三方汇聚这一座审判殿中的那一刻开始,就有什么东西在汇聚显化了。
那并不是他的错觉。
孟庙、罗先生、甄先生三人不知道孟彰心中所想眼中所见,此刻只一意纠结着孟彰的态度。
觑着一个空档,孟庙给孟彰传音。
“阿彰……”
孟彰回头看了孟庙一眼,只道:“且仔细看。”
孟庙被孟彰那一眼镇压,无声无息地又在座席后安稳坐定了。
王璇、庾迹、桓举、谢宴等一众郎君各自往孟彰这边厢分去了一个目光。
显然,孟彰、孟庙两人方才那动静被他们几人察觉了。
那一瞬,孟庙险些都要以为自己心腔里早不知停止了多少年的脏器又狠狠地跳动了起来。
定了定神,孟庙低下头去,不敢看对面,亦同样不敢看坐在他前列的孟彰。
既是他自知失言在那几位顶尖世族郎君面前暴露了些关要,也是自觉羞惭,无颜面对孟彰。
孟彰看他一眼,见他久久没有抬头,暗自叹了一声,重又提点他道:“仔细看。”
孟庙被孟彰这话一点,才惊觉了什么。
“……阿彰……”
他踌躇一阵,低低跟孟彰传音。
孟彰摇头,只道:“不妨事。”
他转了目光回去,继续看着。
接连得了孟彰两次提点,孟庙再不敢分神,坐直了身体端正表情,无比认真。
殿中旁观席上列座之人也都陆陆续续收敛心神,认真看着大殿中央处判官与一众受审阴灵的后续。
审判殿中很有些发散的氛围悄然扶正。
郁垒、神荼等诸多阴神俱都向孟彰投去赞赏的目光。
做得好。
孟彰回以一笑,并未曾多做言语。
眼睑微垂、心神遍察四方之际,一种了然在孟彰心头生出。
那在大殿中悄然汇聚显化的无形存在,如今的汇聚、显化速度,比起方才时候,可谓是有了些微的提升。
尽管这种提升并不太过明显,但它确实是存在的。
孟彰心下悄然松快了些。
果然,酆都审判道则法理的汇聚显化,除了跟主审官、审判者、受审者、审判过程、审判结果等种种因素相关以外,他们这些见证者也是甚为关键的一环。
见证者从这一场审判中的收获,亦会推动酆都乃至整个阴世天地的审判道则法理汇聚、显化。
放下心来的孟彰亦不再分神,继续认真见证这一日的审判。
不过才清算了一个欧阳晟,纵然这欧阳晟乃是阳神境界的大修士,又怎么足够让酆都这些阴神满意,抬手叫这一场审判落下帷幕?
陆判长袖微动,那页已经将诸多萤火也似的残魂收起的纸张便又径自回到了陆判的案头。
它还异常乖觉地落在陆判的右上角处,尽力不阻挡陆判工作。
“阴灵欧阳晟已入小地狱领罚,下一个。”陆判清喝道。
范无咎上前一步,拱手作揖一拜:“是,陆判。”
他冷肃着一张脸,回身看向了那些或是萎顿在地或是勉强维持站立姿势的八个阴灵。
“下一个。”
他沉沉一喝,垂在身侧的手虚虚一抖。
一阵锁链抖动声音之后,有一个凡俗阴灵被引了出来。
那阴灵乃是一个老妪,周身气息平凡衰弱,极似残烛,随便一缕不知打哪儿卷来的细风仿佛都能令她魂飞魄散一样。
如果说早先那一场审判的主角之一的欧阳晟,是实力强横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的话,那么这一场审判里的老妪,就以弱小惊住了殿中的大多数旁观者。
前者,阳神境界大修士,以他的实力,不应出现在这里任由他人审判过往、清算因果,在他们的观念与认知里,那样的强者拥有绝对的特权。至于后者……
那却只会叫人发笑。
在这审判殿中绝大多数的旁观者眼里,这老妪,压根儿就没有资格出现在这一座审判殿中、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这儿就不是她能够踏入的地方。
哪怕是以一个受审者的身份。
陆判不在意那些人的眼神与心思,祂往下扫了一眼,目光便锁在了那个老妪身上。
老妪的魂灵先是缓慢抖动,随即抖动的速度不断加快。
她的魂体几乎都要被她自己给震散了。
陆判目光不动,又自平平清喝一声:“堂下何人。”
说来也是稀奇,陆判这声音落下,那老妪魂体的抖动竟是渐渐平缓下来。
老妪魂体一个不稳,重重栽倒在地上。
到那种仿佛连魂体都给震碎的压力卸去,只在周围环绕的时候,老妪才终于发现了自己莫大的畏惧与悔恨。
“……老妇人、老妇人叫黄张氏,是、是帝都洛阳人士……”
老妪按着早先那些阴卒的教导将自己的名号跟陆判交代过一回后,又抬头巴巴看向上首判官案上的陆判。
至于更高更尊贵首位上坐着的阎君平等王……
她不敢。
一个眼神都不敢往那边厢分去。
陆判一拍惊堂木:“尔可知此处为何处?”
黄张氏神魂不禁又是一阵轻微的抖动。
“知……老妇人知……”
哪儿能不知道呢?方才她不是还在旁边完完整整地看了一出审判呢么?
黄张氏舌尖发苦,只觉得自己大祸临头,怕是也要去那阎君背后的小地狱里走一走。
她这般想着,整个人都绝望了。
陆判俯视着她,只问:“你既已知晓,那还有什么话说?”
不知是本能还是孤注一掷,黄张氏觉得自己居然从这句问话中听出了些善意。
她自己都惊住了。
“……上官……上官的意思是,只要我老实交代,我……我就能得到宽免?”
听着这句话,看着这一幕,孟彰心头赫然闪过了一句话。
抗拒从严,坦白……
牢底坐穿。
孟彰压下了那心头同时翻涌上来的轻松和好笑。
他还是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一段审判。
说实话,对于黄张氏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也很有些好奇。
不知道陆判到底会是怎么个答复?
沐浴着审判殿中一众旁观者的目光,陆判平静回答道:“不会。”
因为不论黄张氏是选择坦白还是继续遮掩,对于今日这一场审判结果,都不会有任何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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