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话还没有说完,孟彰自己就摇头了。
“我这说的是什么?”他低骂了自己一句。
说这话的他,才是对孟越那个小郎君的侮辱与轻视吧。
孟显看着责骂自己的孟彰,脸色柔和。
“不必如此,”孟显劝道,“越族弟心里是明白的,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纵然旁人都说孟越孤拐,但孟昭、孟显和孟蕴这三个小郎君小女郎看着那牛倔牛倔的孟越小郎君,总是先多了些宽和。
孟越,那个遭遇凄惨的同族族弟,是真的很有些像他们的幼弟……
但也正是因为有孟彰、孟越这样的小郎君在,孟显才更为心疼,才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以前,便暗自生出了些奇异的念想,以致生造出这一场噩梦来。
孟彰收拢心神后,也察觉到了孟显心头的明悟,不觉抬眼看了看他。
孟显的目光转了过来。
“你不必太担心我,前有你,后有越族弟,我如何还会继续猜度有了五石散后,是不是能为你们减去几分痛苦?”
孟显的噩梦,全都因那一念而出。
他曾无意识地想过这样的一个问题。
那念想在他心中扎根,又悄然无声地壮大,到最后……
就成了孟彰所看见的那方噩梦世界。
孟彰眉眼放松,却是轻哼了一声:“二兄你可是兄长,真要我这个病弱的幼弟来担心你,那你未免也太弱了吧?小心大兄知道,再找了你去,让你好好地磨练磨练。”
孟显面容一顿,旋即显出了几分惊恐。
“阿彰,”他唤了孟彰一声,“这事情,能不能就这样过去?”
“你别跟大兄说?”孟显认真看着孟彰,求请道。
孟彰故意沉吟,做思量状。
孟显眼中的求请越渐深重。
“阿彰,你也不想你二兄我因为大兄,又再生出一场噩梦来吧?真要这样的话……”
孟显看着孟彰,虽然话语未尽,但意思却已经极其的明白了。
阿彰你今日岂不就白跑了一趟?
孟彰面上神色一顿,看向孟显的目光陡然多了几分古怪。
“二兄……”
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的孟显脸皮紧绷:“……嗯?”
“倘若大兄知道他在你这里那么可怕的话,你觉得大兄会怎么样?”
孟显神色颓败。
“阿彰……”已经渐渐长成的郎君拖长了声音,希望能得到幼弟的同情。
孟彰绷住脸,目光不动。
孟显的目光越发的幽怨。
到最后,孟彰终于绷不住了。
“噗哈哈哈……”
他失笑出声。
孟显眼中的幽怨一滞,片刻后也跟着冰消雪融,显出眼底的明朗来。
担心孟彰笑得手抖,反将手上捧着的清水给倒了,孟显伸出手去,将孟彰手里拿着的杯盏又给摘了下来,放在一旁摆着。
孟彰渐渐收了笑声,不过他眼底里的笑意却久久未曾散去。
“二兄。”孟彰带着笑意的声音再次响起。
孟显应了一声:“嗯?”
孟彰坐直了身体。
“能让他们使出这样的手段来,怕不是只有我的缘故吧?”
孟显抬起目光,就看见陷在轻软被褥里的小郎君正双眼清明地看着他。
“是大兄、你、阿姐做了什么吗?”孟彰问道,眼中很有些好奇。
这一幕,又仿佛让孟显回到了旧日。
旧日孟彰还在生的时候,因为身体病弱,少有能离开室内的时候,小郎君就总缠了他,问外头的新鲜事。
不论是族学里的各位先生、同窗,还是外头新开的一株花草,都能引得小郎君一时开怀。
孟显神色缓和下来。
“别担心我们。”他开口的时候,却是先道。
孟彰正要反驳。
孟显已经拿话语堵住他了。
“我还不知道你?你是在担心大兄、我与阿蕴露了痕迹,反让那等人恼羞成怒,最后更对我们三人出手吧……”
孟彰一噎,再想要找话来为他自己辩解,却是找不到了。
孟显面上飞快闪过一抹得意的笑。
孟彰眯了眯眼睛,吐出两个字:“大兄。”
孟显面上的神色陡然收敛,随后更是轻咳一声,很自然地将话题给带了回来。
“大兄、我和阿蕴这近十日来虽然也有动作,但我们都做得很隐秘,少有人能发现我们的动作,这个你尽可以放心。”
孟彰能放心吗?
如果对面的是寻常人,哪怕也是安阳郡里的名门望族,孟彰也不太担心孟昭、孟显和孟蕴。可是这五石散的事,显然牵扯到更高处、更深处。
那些人真的不知道五石散的祸害吗?
不可能的。
可是明明知道,却仍然放纵五石散的流通,甚至是在主动推动,在借着五石散捞取他们想要得到的好处,那些人的心思何等狠辣,何等冷漠?
孟昭、孟显和孟蕴不过都还是才刚长成,最大的孟昭还未及弱冠,孟彰怎么能不担心?
前生时候,冲在最前线为他们那些平民百姓阻拦下类似于五石散的那些东西的保护神,在那过程中、在暴露后,到底遭遇到何等惨烈的包袱,孟彰纵然未曾亲眼目睹,却也听说过一二的。
孟彰怕孟昭、孟显和孟蕴也会撞上那样的事。
孟显察觉到孟彰陡然波动的情绪,先是愣怔了一瞬,然后快速反应过来。
他伸出手去,按在小郎君的脑袋上。
“阿彰,我们都还好好的呢。”
孟彰定了定神,唤道:“二兄?”
“嗯。”孟显应一声。
孟彰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话来。
孟显耐心等待着。
孟彰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如果,如果那些人发现了你们……”
“如果他们报复你们,你们……”
“阿彰。”孟显唤了一声,“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孟彰一时停住,怔怔地看着孟显。
孟显轻哼一声,却是笑着对孟彰道:“我们都不觉得我们会很危险。”
“我们总是那样笃定着呢。”
孟彰垂下了眼睑,躲闪过孟显的目光。
孟昭、孟显和孟蕴是不觉得他们会有危险了,但他们的友人呢?他们身边的人呢?
那位会看顾护持他们兄弟姐妹的未知存在,真的能为他们做到这种程度么?
这世道,真的能有那样皆大欢喜的事情出现么?
孟显放在孟彰脑袋上的手稍稍用了些力气。
“事情,总得有人去做。”孟显道。
不是他们,大抵就只能由孟彰自己上。
他们的这个幼弟,天性中就存留着那样的天真,那样的执拗。
他们做人兄长、阿姐的,能怎么办?
真就丢开了手去,只看着幼弟一个人往前跌跌撞撞地走吗?撞到头破血流,仍然死咬着不回头吗?
做不到的啊……
孟显话语一转,轻笑地说起这些时日他们在阳世天地里的动作。
“阿彰你在阴世天地里忙着进学、修行,大抵还不知道我们都做了些什么。”
他话语夸耀而自得,就像是旧日里孟彰还活着时候,他与被锁在内室的幼弟说起自己在外头做下的得意事一样。
“我想好了法子,令人打造出一批能映照人肉身、魂体状况的铜镜。”
“这些铜镜制成以后,我又寻了人,让他们高阶出售这些铜镜。哈哈,我打了好大的一个幌子呢。”
孟彰压住喉间的哽咽,带笑问:“什么样的幌子?”
孟显冲他挤了挤眉眼,逗他:“你要不要来猜一猜啊?”
孟彰状若认真地思量过一阵,最后对孟显摇头:“二兄,我猜不出来。”
“哈哈……”孟显抬头,笑得甚为得意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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