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得重重地叹了一声,脸色沉痛。
孟彰只倚靠在车厢软榻里,闭着眼睛小憩,万事不过耳、不入心,仿似未闻。
一直用眼角余光觑着旁边的孟庙越发的心酸,不由得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孟彰睁开了眼睛。
孟庙心中一喜,连忙坐直身体:“阿彰……”
孟彰先对他点点头,然后伸手去掀起车帘:“太学已经到了,庙伯父,我们下车吧。”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孟庙才发现马车居然已经停下来了。
他沉默了一瞬,竟不知道自己该拿出个什么样的表情来。
孟彰先自下了马车,站在马车旁边等着,见孟庙坐在车厢里发愣,他也不催促,只张目打量着四周。
马车停靠在一处角落里,周围都停着牛车、马车和驴车,那些牛车、马车和驴车上也都留有各家家族徽记。
颖川陈氏、吴郡陆氏、吴郡顾氏、颖川荀氏、吴郡朱氏、琅琊诸葛氏……
一眼望去,车队绵延排开,各个车架上还有车夫或是仆奴等候。见得孟彰从马车上下来,这些车夫与奴仆纷纷低头,避让孟彰的目光。
孟彰的视线转过一圈,最后越过那层层林立的石碑,看向侧前方那座异常显眼的牌坊。
牌坊正中央处,两个漆金大字汇聚四方文运,镇压大千。
太学。
目光落在那两个漆金大字时候,孟彰眼前一个恍惚,竟似乎站在时间长河岸边,看一位位高冠长袖的儒者分席而坐,引经据典争论不休,看他们时而面红耳赤,时而开怀畅笑……
孟彰只觉震撼。
也就是这个时候,那些面容模糊的儒者像是忽然发现了他这个生人,一时齐齐偏头过来看他。
孟彰灵觉一动,察知镇压、遮掩己身文运的玄阴灵妙幻光被来自外界的某种波动触动,正在发挥效用。
藏在孟彰袖袋里的黑油宝伞、穿在孟彰身上的翠色衣裳,连带着安阳孟氏在阴世世界里的当代族长孟椿早先送给他的那枚玉锁,全都在微微震动。
孟彰敛眉,压下心中快速滑过的思绪,心中默念记载着玄阴灵妙幻光的那篇百字小章。
得孟彰加持,原本只是自动覆盖孟彰周身、为他遮掩一身文运的玄阴灵妙幻光当即稳定下来,就似那潮水中央的磐石,任你浪潮来去,它自岿然不动。
察觉到这番变化,孟彰微提的心安定下来。
玄阴灵妙幻光果真玄妙,不负他厚望。
当然,孟彰心里也明白,玄阴灵妙幻光能这般轻易就大获全胜,也是因为太学牌坊这一次探查是自发的、也是礼貌地点到即止的。
玄阴灵妙幻光确实神妙无比,但孟彰对它不过是粗通,还没能领会它的真意。要用它去硬拼全力发挥的太学布置,那未免太过小觑了太学。
孟彰微微垂眼,少许心神沉入根本梦境。
湖上书楼第三层书架里,《华夏成语故事》和《故事会》扉页处的“华夏书社”原本就微微亮起的光芒陡然暴涨。
瑰丽至极、明华至极的光芒越过梦境世界与真实世界的阻隔,落在孟彰的身上。
这一片光芒在孟彰根本梦境时候璀璨到几乎灼伤人眼,出了梦境世界之后却顺遂孟彰的心意,无声无息地合入了玄阴灵妙幻光中,收拢起仍然从各个方向汇聚向孟彰的那些文运。
明明早前他已经探过太学这边的情况,也确定自己身上的布置能够遮掩去那些他不想泄露的信息了,却没成想还是出了意外……
尤其孟彰心里很清楚,这一次意外的罪魁祸首并不是旁人,而正是他自己。
孟彰心下暗叹一阵,又是一阵失笑。
到最后,他收敛了心头所有的情绪,再深看得牌坊匾额上的“太学”二字一眼后,对各方往这边看来的目光点了点头。
他看向旁边含笑骄傲地等着他的孟庙,说道:“庙伯父,我们走吧。”
孟庙呵呵笑了一声,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回答他道:“阿彰,我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走,你跟我来就好。”
从各方投落过来的目光俱各一变,或是了然,或是慨叹,或是不驯。
孟彰看了孟庙一眼。
孟庙笑呵呵地看着他。
“就烦劳庙伯父了。”孟彰最后也只道。
孟庙又是一笑,然后长袖一甩,率先迈开步子:“那我们走吧,别让太学里的学官久等。”
说是别让太学里的学官久等,但孟庙的脚步却委实算不得快。
孟彰颇有些无奈,却催促不得他,只能跟在孟庙的身后放慢了脚步走。
他该庆幸这位伯父没有特意放慢脚步吗?
孟彰无言抬头。
穿行过太学门前竖立的正经碑林,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太学门前所有人的目光中穿行过,来到拐角处的孟彰终于按捺不住,抬手一扯前方孟庙的大袖。
孟庙察觉到那一股力道,回头看了过来。
孟彰抬头,直直地看着孟庙。
孟庙、孟彰两人站在原地,无声对峙。
不过是少顷,孟庙轻咳了一声,说道:“那我们就再快点吧。”
却是孟庙先拱手认输了。
孟彰定睛看他,确定孟庙并不是敷衍他,方才松开拽着孟庙袖角的手指。
孟庙心里也觉得羞惭。
明明孟彰不过是个未长成的小郎君而已,明明他才是长辈,他怎么就能这么快就认输呢?他甚至还连小半柱香的时间都支撑不住?
长长地、长长地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孟庙加快了脚步。
一路穿院过亭,孟庙终于领着孟彰走到了一座院舍前。院舍前守有一石狮,察觉到有人靠近,石狮睁开一双铜铃大的眼睛,瞪着孟庙、孟彰两人,问:“你们是何人?”
孟庙示意孟彰取出太学予他的那封回函。
“我们是新近来太学录名入读的生员,不知道负责此事的学官,现在可有空闲?”孟庙弯腰拱手一礼,很是客气地问道。
孟彰也是拱手一礼,从袖袋里取出那封回函来,双手递了上去。
石狮没去看那封回函,而是直直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身量矮小的、病气萦绕的小郎君。
“方才就是你,引动了太学文运?”它问。
孟彰还未说话,孟庙先就笑了起来。
幸而孟庙还知道石狮问的不是他,所以只是笑着,并未插话。
孟彰很是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先生说的是那太学门前的匾额?学生方才经过牌坊时候,确实是看到了些什么。”
虽然还没有完成录名的最后程序,但孟彰既然已经收到了太学的取用回函,又已经站在了太学学官院林外,确实已经够资格在太学的诸位学官面前自称一声学生的。
石狮咧开大嘴笑了起来:“很好,你的天资与福缘,果然胜过旁人许多……进去吧,孟彰,我在里面等你好一阵子了。”
石狮说完,又收敛面上表情、闭上眼睛,做回了真正的石狮。
被石狮一口道破了身份,孟彰全不觉得意外。
他肃容敛神,先将手上拿着的太学函书收回袖袋里,拱手又对石狮一礼,方才迈开脚步,往那院门走去。
孟庙跟在他的身后。
到这一刻,孟庙俨然已经退居了次席。
来到院门前,孟彰伸手叩门。
门里很快传出一个声音:“进来吧。”
孟彰便就推开院门走了进去,走过前院,就看到正中处的三间正房。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孟彰直接就抬脚走向左手第一间房舍。
在门舍外站定,孟彰看向了后面跟上来的孟庙。
接收到孟彰的目光,孟庙果断上前,伸手叩了叩房门。
得到屋舍里的应允,孟庙看了孟彰一眼,伸手推开了房门走进去。
这是一间书房,三面靠墙的大书架上堆满了书卷。有纸质的书籍,也有一圈圈捆好的竹简。
书籍也好,竹简也罢,即便有文气神光涌动,也尽数被坐在书桌后头的那道颀长身影镇压,以致黯然失色,成为了那道身影的陪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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