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庙看了孟彰一眼,觉得自己心头又一次被无奈淹没。
但细细琢磨一阵,孟庙觉得自己也不是就不能理解孟彰。
自阿彰入了这帝都洛阳,或者说从更早时候开始,就因为这位慎太子陷在了暴风之中,若不是各家出手时候,都带着点不明缘由的顾忌,阿彰的处境,孟庙都不敢细想。
毕竟他们安阳孟氏,也只是安阳郡里的顶尖望族而已,放到这帝都里,也不过是第三等的家族而已。阿彰作为孟氏子,能轻易夺去帝都各家高门子弟的风头?
这会儿更是,直接就放出话说愿意将九卿之位许出……
如果阿彰已经长成,在天下面前展现出他自己的才能,那倒是没什么问题。
别说是九卿,就算是尚书以上的柱国之位,孟庙相信他们家阿彰也坐得。
但现实是,阿彰现在还太年幼了,他才刚入读童子学!
一个才刚入学读书的小郎君,聪慧有,资质也有,但没有经过岁月的沉淀和洗礼,没有真正地将资质兑现,他凭什么说服其他人相信他能够稳坐九卿之位?!
何况阿彰的性格他也不是不了解,世人趋之若鹜的这九卿之位,这阿彰眼里也没有什么特殊的。
为了这稀松平常的九卿之位,平白让他的修行、学习生出许多波澜……
阿彰能高兴才怪呢!
“这态度,阿彰你只在我面前表现来就好了,旁的人面前,你可不能这样实诚,好歹遮掩着点……”
“尤其是等在童子学里见到那慎太子的时候,更不能这样的直白。”
孟彰又饮去一口茶水,瞥了苦口婆心的孟庙一眼,目光里很有几分奇异。
难道在这位伯父的眼里,他就是那样任性到近乎自大的人?
孟庙被孟彰看了这么一眼,先是怔了怔,后来反应过来,脸色也是一阵涨红。但等他想要用言语来为他自己辩解,孟庙又发现自己无从辩解……
将他手里抓了好一会儿的灵果放下,孟庙端起茶盏大大灌了一口,茶水温度有些凉,但却是恰恰好适合这个时候的孟庙。
孟庙心头不自在才略微散去了些。
“阿彰,”孟庙严肃看定孟彰,问道,“既然你这样不待见慎太子,那么在司马氏一族中,你更看好谁?”
这真的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严肃到孟庙连自己方才的那点窘迫都给忘了。
孟彰没有说话。
孟庙眸色微沉。
果然,他真的没有看错,阿彰他对整个司马氏一族都没有什么好感。
按住心头的种种浮想,孟庙又问:“或者说,这天下中,你更看好谁?”
等到这个问题完全出口时候,孟庙才意识到,原来……
他方才有特意压低了声音。
孟彰原本没想要回答这个问题,但孟庙执拗地看定他,非要讨得一个答案。
不怪他这样固执,实在是,孟彰作为安阳孟氏承认的麒麟子,哪怕他还没有真正长成,哪怕在他的上头还有孟梧、孟椿这两位,但他的决定,又或者说仅仅只是倾向,也已经在某种程度上确定了安阳孟氏的命运。
作为安阳孟氏的郎君,孟庙不可能不担心。
孟彰暗叹一声,抬起目光直直迎上孟庙的视线。
“庙伯父,我没有看好谁。”
孟庙险些都以为他自己听错了。
阿彰他说,他没有看好谁?可是,他连帝朝如今那位慎太子,态度都只是泛泛呢。
“就现今这世道……”孟彰说道这里,停了一停,神色也很有些复杂。
现今这世道,是世家望族的世道。就连占据了皇位的司马氏一族,也不过是相对强大的世族而已。世家势大,平民只似野草,哪怕真有人能取代司马氏一族,将皇位抢过来,也仍旧会深陷在皇族跟世族之间的暗斗之中。
情况和现在不会有多少不同。
哪怕最后取代司马氏一族的,就是安阳孟氏,也一样。
这是世情所决定的,是思想与力量所注定的大势,半分由不得人。
孟彰莫名地低落下来,看得旁边的孟庙很是摸不着头脑。
“阿彰……”
孟彰摇了摇头,面上的异色复又隐去。
“就现如今的世道,”孟彰自然地将话头重新接上,“也还由不得我们。”
他重新抬起目光,看向孟庙,道:“至于我们安阳孟氏接下来到底该怎么走……”
“庙伯父,这问题你不该来问我。”
“你也是,我也是,都拿不了主意。”
孟庙沉默了下来,半饷后,他笑起:“确是。倒是我想多了。”
“那稍后我将消息送回安阳,看阿祖和梧叔祖他们怎么个决断吧。”
孟彰微微颌首。
孟庙又举起杯盏呷饮茶水,待茶水被饮去半盏后,他才重新找了一个话题。
“对了,今日你去童子学上课时候,我已经将拜帖送到谢诚谢郎中府上。”
孟彰转了目光看过来。
孟庙继续道:“谢郎中府上传了回话,说旬休时候正好合适。我答应了下来。”
大晋阴世皇朝里,朝官跟太学的生员都是一样的,十日一旬休沐。
谢诚那边定下这个时间,既方便了谢诚,也方便了孟彰,确实是合适。
“待旬休那一日,我与你一同到谢郎中府上去。”
“好。”孟彰点了点头,又道,“多谢庙伯父。”
孟庙摆摆手,并不在意。
饮尽了一盏茶水,孟庙从几案上重新捡起那枚被抛下的灵果,几口吃完。
“那便先就这样,我也不打扰你了,阿彰你去修行吧。”顿了顿,孟庙又问孟彰,“回头我就将消息送回安阳,料想我祖和梧叔祖稍后会跟阳世那边做些安排。阿彰,需要我帮你跟梧叔祖说些什么吗?”
孟彰细细沉吟一阵,却是摇头:“不必了。”
孟庙也不甚在意,随意点了点头,便站起身来,直接往外走。
孟彰要送一送他,被孟庙自己拦住了。
看着孟庙消息在门外的身影,孟彰又站了站,便转身入了修行的阴域之中。
月下湖依旧清静安宁,轻易便拂去人心头上不知不觉沉积了的薄尘。
孟彰在湖中白莲莲台坐下。
已经嬉闹了好一会儿的银鱼见得他出现,也都各自向他这边游来。
孟彰神色和缓,他道:“今日里事多,便迟了一阵。”
银鱼们似乎是听明白了,在湖水里不住甩动的鱼尾渐渐慢下来,一双双黑亮的眼睛在湖水里看着他。
孟彰摇头:“我无事。”
略停一停后,他又道:“自来暴风和漩涡之中,都是最中央的位置至为平静,所以相比起其他或是主动或是被动搅入漩涡里的人,我才是最安稳的。”
银鱼们欢喜地在水里转悠了一圈。
那尾最为灵动的银鱼停下来时候,还瞥了孟彰一眼。
孟彰想了想,又道:“我担心的倒不是其他,只是……”
“不论兴衰,最为艰难的,从来都是百姓。”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古往今来,也只有这一句话,才完全道破了世情。
孟彰低眉沉默一阵,才重新抬起眼来。
他看的似乎是眼前湖水里的银鱼,又似乎是天地四方用各种方式挣扎着的百姓。
“我能做的,不多。”
尤其是现在,他什么都做不了。说到底,他也不过只是一个炼气境界的小道童罢了。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孟彰悠悠地低叹了一句。
声音完全落下的时候,孟彰的心神也全数收敛。一方与这月下湖相似却截然不同的梦境铺开,将孟彰心神收入其中。
察觉到莲台上的孟彰已经沉入定境,湖中那条最为灵动的银鱼回身看了一眼诸位同族,尾巴用力地一甩,再次搅出一片小小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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