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令是在韩致说出这样的话之后过了半月才到达应平,彼时,陆久安正在粮仓复核税目清点粮食。
今年的税粮收得比想象中更加顺利,老百姓不用催促,早早就准备好了数量足够的粮食,只需负责征收的差役上门直接取走便是。
再加上应平人丁增多,谷仓满溢,以往的粮仓已经不够用了,陆久安临时又召人增修了七座。
税课司大使看着堆积如山的谷物满脸高兴:“这样就算遇到荒年,也能足够全县的老百姓食用半年了。”
陆久安也高兴,随之而来就是发愁。
调任的敕令除了韩致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连陆起都没看过其中的内容。
“舍不得?”韩致问。
陆久安心情复杂。
这是他穿越来一直待的地方啊。
他亲手将此地打造成了这般谷仓充盈,庠序林立的盛景,如今要叫他拱手让人,确实舍不得。
他又忆起筵席上谢岁钱饱含期盼的话,那一双双渴求的眼睛,到时候离别的话又该如何说出口?说不定乡亲们要在心里面埋怨他食言而肥呢。
陆久安五味杂陈,韩致见他将盖了玺印的娟纸锁进吾乡居的暗格内,眉梢不由一动:“不告知县衙府上的人么?”
陆久安烦恼地按了按太阳穴:“先不着急,以后再说吧,也不是立马就得走。”
虽说圣山下了诏令,但是他为官县令,三年一考该做的汇目一样也不能少,将考课内容诸如农桑,民生,教育等悉数上报,让上级课考核在位功绩,是否亏空钱粮鱼肉百姓。
陆久安在应平辛苦那么多年,可不想到了最后还贻人口实。
另外,他这会儿要离任,敕令里说接任的官员在来的路上,按照律法,他得分别去江州府和省里做辞汇,领一份离任书,划去官名。然后和接任的新县令做好交接工作。
要不就得像他刚到应平时,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只能一点点自个儿摸索。
这前前后后算下来,少说得有两个月才走得了。所以他辗转反侧一个晚上,最终决定一切等从省府回来后再说。
这是陆久安到应平后,第一次因公职离开县府,他召集县内六房书吏、衙役、各类有品阶没品阶的主事齐聚一堂,宣布接下来十几天,县内大小事务由主簿吴横代为管理。
吴衡维持着抱手行礼的姿势愣住:“大人要离开?”
陆久安点点头,不露声色地调笑:“有些公务,要去省府一些日子,应平就先交给你了。希望本官回来的时候,看到的不是什么鸡飞狗跳的场景,你能做到吗?”
吴衡回答得郑重其事:“大人放心,你回来时,下官定当交还给您一个原原本本的应平,必不负所托。”
陆久安按了按他肩膀:“放轻松,我也就说说而已,十几天的时间,能出什么事。”
出发那天,陆久安只带了一个包袱和不甚起眼的小箱匣,陆起见了也没多想,陆久安登上马车后撩起帘子,对着陆起唤了一声:“上来。”
“我也能跟着公子去?”陆起既不可置信又难掩雀跃。
陆久安道:“上次不是说了带你别处转转么,正好趁这个机会。”
“不会耽误公子要事么?”陆起还有些犹豫。
陆久安哂笑:“你一个新闻社的主编,不到处走走,怎么写出精彩的文章,别废话,快上来。”
陆起欢呼一声,他上去后,韩致面无表情抱着剑跟着一块儿跳了上去。
面对陆久安的眼神询问,韩致只言简意赅说了一句:“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陆久安默声嘟哝,到底默许了韩致的跟随。
第一站是江州府,当初陆久安与前任知府通判闹了龃龉的事在府衙里已经不是秘密,面对陆久安的到来,当值的官吏表现得既不过分热忱也没有十分冷淡,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不肖半刻就做了登记,写了文书,将陆久安打发走了。
马车继续前进,走走停停,用了四五日才到广木城,省城用高大巍峨的城墙围起来,城关有士兵把手。
马车行到城门口,被守城的士兵拦了下来,士兵生得虎背熊腰一脸横肉,不着痕迹地在马车清雅的布幔和结实的车辕上打量了一圈,伸出手来:“进城先交五两银子。”
韩致抱着剑的手臂微微一动,陆久安按住他,挑起帘子躬身走出去,站在车架前面行了个礼,和声细语地问:“这位官爷不先看看过路凭证吗?”
士兵又扫了一眼陆久安,着重在他素净的衣衫上停了几秒,推翻了一开始的想法——此人看起来也就是一个长得好看点的年轻书生,马车说不定还是租来的,手里应该没有多余的闲钱。
于是对陆久安的问题,也不耐回答,从鼻腔里重重哼了一声:“我管你是谁,进城先交五两银子,这是规矩。”
“胡说!”陆起怒气冲冲跨出车厢,“刚才我还看到前面那辆马车直接进去了。”
队伍止步不前,再加上陆起大声嚷嚷,不少百姓都看了过来。城门口另外一位长得瘦高士兵见这边起了冲突,主动过来询问缘由,虎背熊腰的士兵附嘴耳语了几句,那瘦高士兵眼里立刻露出几分讥诮,看着陆久安道:“你知道刚才过去的是谁吗?”
陆久安非常有眼色地立刻接道:“李刚的儿子?”
“李刚?是谁?”瘦高士兵皱着眉头,“那可是吕家的公子爷。”
吕家。陆久安顿时了悟,省城吕家以别的士门望尘莫及的实力独占鳌头,有钱又有权,基本在此地上能横着走,连布政使司都要卖吕家几分薄面。
不过,吕家养尊处优的长孙吕肖这会儿还在我应平县学里当交换生呢 。
有个老汉偷偷对陆久安道:“这位公子,我观你穿着打扮,还坐这么大一个马车,想来拿出五两银子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不如给官爷吧,就当破财消灾。”
陆久安也低声问:“省城一直这样?每次都给五两银子才能进城?”
“不不不。”老汉摆手,“像我们这样的,一看就比较穷困的,官爷知道我们拿不出钱,不会为难我们。但公子你不一样啊,公子你是外地来的吧,看着有些眼生。第一次进城的时候,都会交上五两银子的城关费。”
老汉说得头头是道,陆久安摸着下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对老汉道谢。
守城士兵等得不耐烦了,刀柄拍在车厢上砰砰作响:“快点,后边还有那么多人呢,不交就到旁边去。”
陆久安揣着双手对陆起道:“陆起,听见没有,还不快给这位官爷奉上。”
陆起又急又气:“公子,这分明是搜刮民脂民膏,你怎么能助纣为虐呢?”
守城士兵恼羞成怒,这是第一次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指着鼻子骂,心里暗恨此行人真是不识抬举,唰一声拔出刀鞘,把雪亮的刀锋往陆起面前一递。
围观的百姓惊叫一声,均是吓得抱头鼠窜,哗啦散去。陆久安乘坐的马车方圆三尺瞬间留出一大片空地,韩致听到动静也站了出来,被陆久安一个眼神安抚住。
陆久安不慌不忙伸出右手格住刀身,往旁边缓缓推出两寸距离:“官爷息怒,小弟无状,冲撞了官爷,是在下管教无方。”
又转过去数落陆起:“官爷每日守城门这么辛苦,区区五两薄银,给官爷当个下酒菜钱又有何妨。去,把车厢包袱里的银子取十两出来。”
陆起很是委屈,心里跟涨满咕噜噜冒泡的酸气似的。又十分不解,不情不愿地取出两锭五两重的银子。陆久安给士兵一人塞了一锭,才让两人难堪的脸色稍微好转。
士兵又装模作样搜查了一番马车。
“没有什么走.私物品吧,那箱子里装的什么?”士兵指着陆久安带来的厢匣问。
“回禀官爷,都是一些账目文书之类的东西。”陆久安打开给他看,士兵只简单扫了一眼,见真的只是一堆不值钱的册子,就将他们放行了。
马车骨碌碌驶入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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