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韩致也被这铿锵有力的一番话说得动容,他大步流星走到几人面前,来回打量他们, 眼里分明带上了几分欣赏的意思:“没想到你们身为一介医者, 居然有如此胆气,不错。”
石大夫叹了口气:“这些都是我们几个老头子的得意门生,本来有意收到医馆里, 谁知道他们剑走偏锋,好好的应平不待……哎, 这叫个什么事,劝都劝不住。”
石大夫扶着额头连三惋惜,看来是真的郁结到不行。
“是好事。”陆久安只得拍着这位老熟人的胳膊勉强安慰,“他们如今跟着将军去战场上救死扶伤,也算师承其脉了。”
他开设医学院,培养医学生,本就有意往战场上输送人才,眼下无需他多费口舌,就有人自发愿意前往,正好还可以做个表率作用,一举两得。
医学生的自荐实在是一个意外之喜,陆久安猛吸一口气,握着拳头不轻不重敲在韩致胸膛上:“我的人到你那儿,可别让你们那群五大三粗的士兵们给欺负了,他们的手可精贵着,要好好保护他们。”
这话里三分玩笑三分警示,那五个学生不是愚钝之人,都知道陆久安是在为他们着想,心里齐齐淌过一阵暖流。
韩致眉目柔和下来:“那是自然,我会善待他们,将他们放在军中最安全的地方,不会有任何闪失。况且士兵还指望他们救命呢,供起来都来不及,怎么会犯这种糊涂。”
这也是事实,战场上刀剑无眼,士兵常常会受伤,若是没有大夫治疗,那就只能听天由命,大夫到了那里,都是稀世珍宝,可不是得当成菩萨供起来。
“你最好说话算话。”陆久安心满意足,又问五个医学生:“你们爹娘,或者家里人呢?他们知道吗?”
其中一个青年浑身冒着初生牛犊的朝气:“知道,他们起初不同意,不过后来嘛,被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自然就同意了。”
“你说谎。”陆久安一眼就看出来了。
青年被当场戳穿,闹了个大红脸,石大夫恨铁不成钢地冷哼一声,那学生打了个哆嗦,这才一五一十地老实坦白:“……好男儿志在四方,怎么能被束缚在小小的一方天地,无论他们同不同意,我心意已决。”
石大夫眉头紧锁显然不认同:“楚丘俞,他们终究是你爹娘,万事当以他们的想法为先。”
青年梗着脖子反驳:“非也,从我们呱呱落地那一刻,就成了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们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在能够明辨是非之后,我们都有权利自己做决定,若是事事都唯命是从,那我们与木头何异?”
石大夫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抖着手横眉冷竖:“这么离经叛道的话,谁告诉你们的。”
青年义正言辞:“陆大人。”
陆久安:“……”
石大夫:“……”
陆久安打了个哈哈:“本官确实说过,但后面还有一句话,你们做的任何一个决定,都要做好独自承担风险的准备。去边塞,有想过后果吗?”
“我们清楚。”
“清楚就好。”陆久安拦下石大夫欲劝说的话,“人生只有一次,不妨大胆一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要不是什么作奸犯科违背人理道德的,都没问题。”
五个医学生高兴地像一阵轻快的风,他们尚且不知踏上这艘船后,等待他们的命运齿轮将会如何转动。
现在这阵风原地打了个转,拱手礼貌拜别石大夫后,大步昂扬、义无反顾地走进独属于他们的历史洪流中。
韩致这一趟回云落,算得上是“满载而归”。陆久安也不作耽搁,催促韩致登船启程。
响亮的号子声穿透云霄,随着岸边百姓的欢呼,“水蛇”慢慢驶离岸边,很快就在水流和风力的作用下,如一片巨大而沉重的树叶越飘越远。
韩致依然站在船头,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视野中,这才回到船舱内坐下,闭目养神。
韩致走了。
陆久安一瞬间诸多思绪纷至沓来,但他也明白,只要韩致还是将军,这样的离别还会发生无数次。
他站在原地静默了好一会儿,招呼役吏回县衙。
从码头到城镇的主干道已经全部铺成了水泥路,道路两旁疏影横斜,小溪清澈见底,几个妇人抱着木盆蹲在岸边,一边清洗衣物一边谈天说地,不时响起阵阵嬉笑声。
十月的深秋天气渐凉,溪水溅过来洒在脖子上时,陆久安被冻得一个哆嗦,他抬头看了看天,忍不住握紧缰绳。
离县衙还有一条街的距离,无意间,陆久安看到路面足迹凌乱,被无数人踩踏出来的图案之上夹杂着一些斑驳的水印,他刚才还沉浸在离愁别绪中的脑子,立马意识到附近出了事。
果不其然,等快马加鞭转过街角,嘈杂的声音烈火一样绵延而来,大堆百姓簇拥在一块儿,手中拎着各式各样的农具,声势甚是浩大。
人群中间,几个救援队的人正抬着一个担架健步如飞。陆久安走近了,发现那担架之上躺着的还是个熟人。
赵老三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脸上蜡白无光,双眼紧闭,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
陆久安吓了一跳,利落地翻身下马,扯过就近的一个衙差劈头盖脸地就问:“赵老三出了什么事?”
衙差甩了下手,一滩泥浆脱落在地,这人和赵老三一样,身上也是湿的,几绺头发从额头旁边杂乱无章地垂下来,混着黑乎乎的污水,显得很是狼狈。
衙差后退一步,生怕把泥带到陆久安衣服上。
“赵老三做日常巡逻,结果走到半途不知道什么原因,一头栽进了旁边的水沟里,得亏被人发现。”
原来不是他想的官民冲突。
陆久安松了口气,随即又提起一颗心来。
医馆近在咫尺,救援队训练有素地把赵老三抬进去,其余百姓本来没什么事,这会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倒感觉有些手忙脚乱。
秦技之侧头就看到抬进来一个人,又这么大阵仗,当即放下手中的药材,药童默契地递来药箱,点上油灯。
观气色,听声息,摸脉象……秦技之有条不紊进行手里的动作,陆久安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静静看着他为赵老三把脉施针。
须臾,赵老三变成了一颗巨大的仙人掌,浑身上下长满了刺,然而效果也是立竿见影,一整套下来,赵老三悠悠转醒,只不过脸上仍有菜色。
围观的百姓早已各自散去,这会儿赵老三正撑着身子半躺在床上,有力无力地端着碗喝药。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中药味,带着独有的苦涩,令人安心。
“赵老三病情严重么?”
药童在一旁收拾药箱,秦技之净了手,把银针一根根插进针灸包。
“落水没多久,发现得及时,最近两天注意保暖不要见风受凉。”
见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那便是问题不大。
赵老三放下碗低声道谢,药童小心翼翼扶着他躺下,陆久安走过去给他掖紧被子,赵老三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陆大人,卑职现在全身没有力气,恐怕当不了值,能不能不要扣我表现分。”
陆久安哭笑不得:“我是这么不近人情的上司吗?这几天你就好生休息,有同差给你顶上。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回事不,怎么好端端得走在路上,就突然栽倒了。”
赵老三也说不上来,他走着走着便意识模糊,之后就不省人事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
“等有知觉的时,卑职已经在水里了。”
冷冰冰的水流铺天盖地地挤入他鼻子耳朵,叫他呼吸不得,恍惚之间仿佛下一刻就要交待在此了。正当他绝望之际,接二连三的人跳入水中,那时候他已经分辨不出来人的模样,只觉得无数双暖洋洋的手贴近,合力将他从水里捞了出来。
他依稀看到有个农夫扔了锄头,把腰间盘着的衣服脱下来给他裹上。另一个农妇丢下菜篮,从后边搭了一把手。
成群结队的百姓围拢过来,又呼啸着散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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