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衙差溃崩大哭,狠狠捶了一下手下逐渐僵硬的身躯。
“王卓,你起来啊!”
“你昨日才告诉我,月底领了月钱就为家中老母置一身新衣裳,你不是早已看中了华彩芳那一套吗?为何说话不算数,你娘亲还在家里等着你回去呢。”
“我们未来还要一起执行任务呢。”
……
说到最后,衙差已是嘶声力竭。
一条黑色的大狗从人群中冲出来直奔地面的王卓而去,这条聪明的警犬已经嗅到了不详的气息,殷勤地围绕在主人身边不停地转圈,试图用脑袋顶起王卓。
几番动作之下,警犬仿佛认定了什么一般,眼底充盈着闪烁的荧光,匍匐在王卓面前,扬起脑袋发出一声声绵长的哀鸣。
这条警犬哭了。
陆久安认得这名殒命的衙差,平时沉默寡言,但为人老实本分勤勤恳恳,不管是受训还是执行任务,都从未发出一声怨言。
他像一朵默默无闻的昙花,悄无声息地绽放着,然后在生命最灿烂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凋零。
沉郁在人群中滋生蔓延。
陆久安脸上难掩悲切,他抿直嘴角无言注视片刻,然后带头揖了一礼,放声道:“现役王卓,因救援落水者,不幸因公殉职,享年二十一岁,予以厚葬。”
他又当着众人的面颁布了一系列对王卓家人的抚恤,最后走到唯一的幸存者面前,冷冷看着他问道:“这些为你丧命的仆从,你准备如何安置?”
“能如何啊。”张伯远身体还未缓过劲来,气若游丝,“天气这么热,一直放着明日就发臭了,就地安葬了吧。”
陆久安明白,这些仆从都是以奴隶之身被卖了死契的,死了也就死了,人命如草芥。
他转头问秦技之:“他身体状况如何?”
“落水受冷,感染了风寒,除此之外并无大碍,我开两幅药,病人再好生休息两日便可痊愈。”
“休息?”陆久安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不急,我还有些话要与他好好细说呢。”
陆久安虚虚给了一个眼神,衙差忍着怒气伸手来搀扶张伯远,可惜张伯远并不领情,一个闪身躲避掉:“蓬头垢面灰头土脸的,你去江边洗一洗。”
陆久安不怒反笑:“这都什么时候了,斯文人的洁癖当真可笑。”
张伯远不知为何汗毛倒立,他环顾四周,见众人皆一脸不善地看着他 ,强自打了口气,端直身板肃然道:“何方萧小口无遮拦,叫你们县令速速来接见。”
“你又是何人。”陆久安嘴角噙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县令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张伯远款了款衣袖,朗道:“本官乃天子亲授的转运使,专理各路监榷课税,此次南下监察烈士抚恤金,途径此地,不慎落水。”
“哦?转运使?可有委命文书?”陆久安不急不缓。
张伯远恼怒:“我方才已经说得足够明白了,文书和官印在包袱里,遗失江中。”
事实上他说了谎,官印在包袱里没错,但是文书被他随身携带在身上。包袱丢了以后,他自诩出身在茂陵,长在水边,自幼水性尚佳。因此在仆从打捞无果后,才冒险下江,谁知官印没捞着,文书也给丢了,还险些因此丧命。
现在想来,刚才着实太大胆了,紧贴后背那种湿漉漉的异样让他不舒服之外,还有些心有余悸。
陆久安紧皱眉头:“空口无凭,没有文书和官印,让我如何相信于你。”
“我仆役和随同护卫自能为我作证。”
“你的仆役为救你已经全都命丧于此了。”陆久安指着那一地的尸体说道。
张伯远突然愣住。
他隐隐察觉出此事的一丝古怪之处。
为何那装有官印的包袱会莫名其妙地丢失于江中。
那包袱他一直不假于他人之手,只稍稍离身片刻就落入水中,未免太过巧合。
他随即便想到自己在吟水之时,因为抚恤金与人闹过的不合。
若是那群人怀恨在心,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未尝说不过去,他因为官印落水自动投江,这么多人看着,做不得假……
偏生此刻一旁还有人步步紧逼,他怒气横生:“我随从呢,他们知晓我的身份。”
陆久安摊开双手:“你的随从在哪呢,你自被救上岸这么久,并无一人来作询问。”
他心中冷笑:你的随从在哪,自然是看你死了,生怕被捉拿问责掉脑袋,早已逃命去了。
张伯远当然也想到其中缘由,脸色一瞬间变地奇差无比。
陆久安道:“人证物证皆无,照你如此说,那岂不是谁都能自称转运使了。”
张伯远被追问地勃然大怒,他也不再管三七二十一,恶狠狠地一甩衣袖,指着陆久安的鼻子劈头盖脸地骂道:“放肆,你是什么东西,我与你说那么多作甚。你们这些当差的,本官到了此地,你们县令久不见人,难不成尸位素餐,留你们做下人的在码头,自己风光快活去了。”
陆久安冷哼一声:“在下不才,正是天子亲授于此的应平县令,陆久安是也。”
“你就是这儿的县令?”张伯远有些不相信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这玉面小生穿着粗布麻衣,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污垢,除了模样俊俏一些,哪里有一个县令该有的样子,他身旁那凶神恶煞的男人反倒更像些。
“既如此,就打扫好官舍,另外,本官命你着人快马加鞭去广木布政使司禀明此事,布政使自会派人下来护卫本官。”
广木布政使和他有过一年同窗之谊,就算没有文书和官印也能认得他。
陆久安不为所动,他负手而立,板着脸道:“本官作为应平县令,有权为应平百姓排除隐患。你身无路引身份实在可疑,现在又冒称朝廷命官招摇撞骗……”
张伯远心生不详之感,大声反驳:“本官真的是朝廷亲封的转运使,由礼部出具的授官文书……”
“冒称朝廷命官,便是视大周官制于无物,罔顾天子律令,实乃欺君之罪。再则你不听官差劝告,才导致四位仆役身死,一位公职为救人殉职,浪费救助资源,造成此等命案。来人,将此人押入大牢。”
张伯远见陆久安居然如此大胆,真的就这般不管不顾要来捉拿他,不禁慌了神,目眦欲裂:“尔敢!你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敢对我这个转运使动粗,也不怕掉了脑袋!你不认得我,广木布政使认得……”
“我自会将此事呈递上去。不过眼下,你还会好好牢里待着去吧。”陆久安说一不二,挥了挥手,“来人,给我绑回去!”
衙差们早就憋了一口气,闻言走上前来,张伯远被吓得噔噔后退两步,几度挣扎。然而他一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岂是这群人高马大的武人对手,很快双臂就被衙差反剪在后。
百姓看热闹不嫌事大,见陆大人正义凌然,只当他捉拿了犯人,不断地高声叫好。
张伯远气得脸红脖子粗,他何时受过此等对待,被按住了还在破口大骂:“陆久安是吧,你等着,今日受过的罪,他日我必将百倍奉还。”
在张伯远骂骂咧咧的叫嚷下,百姓逐渐散去,陆久安命人把几具仆役的尸体找个无人的山里好好安葬。
就算生如草芥,也要体面地魂归大地。
王卓的躯体则抬回县衙,他还要做好面见王卓家人的准备。
出了这样的事,陆久安也没了带领众人体验生活的兴致,他把挖红薯的事交给了原本负责的佃农,自己回了吾乡居。
韩致欲言又止,陆久安瞟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磨磨蹭蹭了,有什么话就直说罢。”
韩致道:“那人应当真的是转运使。”
“我知道。”陆久安点点头,“就像我说的,冒充朝廷命官是大罪,天底下哪有人轻易敢这么做。”
韩致大吃一惊:“你知道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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