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手续办理妥当,财务把任务笺纸交给一旁专门负责挂牌的办事人员,又递给药房管事一张盖了章的收据:“你将此物收好,若是任工阁收到人参,便会根据你提供的地址差人来通知你。”
这便是任工阁一整套流程了,陆久安走出后院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个头戴孺巾的书生恭恭敬敬站在何兰面前询问:“不知此处有没有代为写信抄书一类的活计。”
何兰道:“客人可以去任务栏瞧一瞧,这类活计应当是分在桌案那一大类里,若是没找到便是没有,你可以改日再来瞧瞧。若是你没时间,也可以缴纳五文钱作登记,我们任工阁为你时刻留意着。”
书生:“若是接取任务,是否也要登记信息。”
何兰道:“不论是招工还是找工的,都要登记信息,一来是方便任工阁联系,二来则是要计入征信系统。”
如陆久安当日所规划的那般,为了维护应平良好的社会秩序,任工阁采用双向评分制度,满意度一共为三颗星。
十分满意三星,一般满意两星,正常一星,非常不满意一颗心都没有。
任工阁会做好每一次的评分统计,双方也可根据往日评分自主选人,若是累计十次非常不满意,就会进入任工阁的黑名单。
书生喜不自胜地道了谢。
他走后,何兰这才发现刚才书生背后还站着一个形态佝偻头发花白的老者,只不过因为视角原因,被书生给挡住了。
何兰本着好心主动走上前去询问:“这位客人,不知有什么我能忙到你的?”
谁知道那老者见有人近身,畏畏缩缩地用手挡住脸,小声道:“没什么事,我自己看看就成。”
他这样遮遮掩掩的可疑态度反而引人注意,就有两个驻门护卫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腰间的棍子,目光如炬射向他。
陆久安已经跨出去的脚收了回来,对其中一名护卫道:“问明缘由,莫要轻易伤及无辜。”
那老者听到陆久安的声音,却浑身一震,颓然地放下手,抬起头时,不知道是不是陆久安的错觉,他总觉得那人若有若无地看了他几眼。
陆久安也就顺势打量他几眼,这一看之下,却越瞧越觉得眼熟,半响有些不确定道:“郭……郭文?”
不怪陆久安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实在是郭文变化太大了。
此刻日头正高,明晃晃的阳光射下来,把院子里的景象割裂成两半,陆久安正好对着刺目的阳光,让他有些看不清楚阴影下郭文的神情,他朝着对方走近两步。
终于看清了。
郭文目光晦涩,脸上带着陆久安看不懂的表情,像是去年吴横带人从臭水沟里挖出来堆积已久的淤泥,黑乎乎的,又粘稠又沉重。
他弯着背脊,如同一截脆弱的枯木,稍稍一碰就会碎成木屑。声音也是沙哑的,有气无力,像是一团不堪其重的棉花,他供起双手,还像几年前一般,向陆久安躬身道:“陆大人。”
陆久安说不清乍然看到郭文的感受。
他当初因为军粮一案被巡抚史刘善清带走,陆久安没有刻意去打听此案的审理过程,自然也无从得知郭文的最终结果,尽管他未直接参与其中,但是想来死罪难免,活罪难逃。
如今看起来,几年的牢狱之灾一定非常艰难,已经把郭文折磨地面目全非。
郭文作为应平曾经的主簿,陆久安到任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他。那时候,郭文已经在应平主簿的职位上如鱼得水了几十年,红光满面,风光无限。时时刻刻挺着他那个富态的大肚子,一点也不像过了知名之年的人。
然而今日,郭文干瘪成一张皱巴巴的纸,尽显老态,看到他这般光景,陆久安心里面也有些唏嘘。
何兰是后来从外县落户到应平的,郭文当初被抓走时,她还不在,因此并不认识他,两名驻门护卫却是知道他的,见这个老态龙钟的人是当年八面威风的主簿,还有些不相信。
何兰犹犹豫豫走上前来:“大人……”
“你下去吧。”陆久安朝她说道,“这位是我故人,我同他叙叙旧。”
护卫要跟着前去,被陆久安拦住了。
郭文被逮捕后,丰厚的家产被没收收归公,一夜之间,家里的仆人小妾跑了个干净,只剩正房和两个儿孙还不离不弃。以前锦衣玉食过惯了好日子的几人跟着农人耕田种地,好歹能维持家用。
他到底是犯过事的人,街坊邻里并不待见他们这一家,一路走来,陆久安见他都是垂着脑袋,仿佛在极力避开周围人厌恶的打量。
郭文如今住的地方破烂不堪,陆久安跟着他甫一踏入院子,还未来得及细看,郭文噗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清脆的声音把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陆久安退开两步,并未伸手扶他,凝着眉道:“这是何意?”
郭文磕了三个头,脸上已是老泪纵横:“陆大人,草民知错了。”
“你对不起的是城中的百姓,对不起的是边疆的战士,不必向我请罪。”陆久安顿了顿,道:“况且你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事情已经过去了,以后踏踏实实生活便是,莫要再行这些投机取巧知法犯法的事。”
郭文伏在地上久久没有出声,只有颤抖的双肩暴露了他的情绪。
屋内闪过几道人影,一个扎着双髻的稚子跑出来,径直来到郭文面前,脆生生道:“爷爷,你跪在地上干什么啊,都是水。”
另外躲藏的几人索性也跟出来,一起跪在陆久安面前,瑟瑟发抖。
“起来吧。”陆久安叹了口气,一把抱起小孩,温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少岁了?”
一边说着,一边大步朝屋内走去,几人见状,赶紧站起来,郭文眼眶通红。
家中没有仆人,郭文的正房亲自出来沏茶水,茶杯是用陶土粗制滥造的,热水倒下去,腾起薄薄的烟雾,陆久安闻到熟悉的茶香,愣住了:“这不是当年……”
郭文笑容苦涩:“确实是当年陆大人上任之初,赠小人的那罐白牡丹,小人一直舍不得喝,珍藏至今。”
陆久安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郭文道:“都怪小人鬼迷心窍,丢了大好前程。”
沏了差水的正房还未走远,听了此话,偷偷抹了抹眼泪,心中酸楚。
郭文看了看远处那座高高的钟楼:“应平果然如大人所言,不一样了。”
军粮一案牵扯甚广,郭文和其他与此案有关的人被一并抓到晋南,由大理寺亲审,审案时间长达两年之久,在这期间,郭文一直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大牢里,前前后后经历了不知道多少刑讯。
每个晚上都有犯人凄厉的喊叫,牢头的喝骂,郭文蜷缩在人堆里,终日惶惶不安。
一起抓进来的人,有的被拉出去斩首示众,有的挨不过惨无人道的审讯死在刑具下,只有极其少部分人,最后领了五十杀威棍,然而那杀威棍也不是简单的,棍棍见血,棒棒啖肉,挺不住就去见阎王了,挺住了便能死里逃生。
郭文便是那少部分人的其中之一。
他一路衣衫褴褛苟延馋喘,只想尽快回到应平落叶归根。然而到了应平时,却险些不敢相信这是他朝思暮想的地方。
鳞次栉比的建筑拔地而起,平整宽阔的大道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华贵的马车一步一声清脆的铃响。
他狼狈地趴在地上,耳边嘈嘈切切的议论渐渐远去,只有不知道从哪儿响起来的钟声,雄浑悠扬,如同他茫然迷失的人生中突如其来的梵音,那一刻他捂着脸失声痛哭,脑海里蓦然想起巡抚史带走他时,陆久安谆谆教诲说的那一番话。
“他日归来,你将看到不一样的应平。”
确实不一样了,应平如今欣欣向荣,他却错失了亲眼见证它天翻地覆的机会。
他本应该,本应该……
终是一步错,步步错。
心里除了悲痛,更多的则是无法言喻的悔恨。
陆久安见他如此,自是一目了然,也不去询问他这两年是如如何过来的,只说:“刚才你去任工阁,是打算找份活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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