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云是棉花糖的时候,楚漆终于能理解了。他的爱人是如此柔软。可他说月亮是一枚脚印,是巴特、比利、安格斯三个画家的集合的时候,楚漆开始沉默,他不想在江声面前暴露如此致命的缺陷。他亲吻江声,堵住他的嘴巴,是一种痛苦的、不安的、躁动的封缄。
为什么。
楚漆在无数个寂静的夜晚望着天上那枚脚印,翻找过那三位冷门画家所有作品集,感到胸腔中的情绪像是气球般不断充盈,又被针扎破,反复地鼓动。
为什么给他幸运的相遇,却不肯让他体会到命运的共鸣。
他的理智他的思想,无处不在提醒他,他和他相伴十几年的友人,他怀抱着巨大的空妄的爱的朋友,并不合适。
这种不幸的预感在他和江声的生命里迎来新的角色时,而愈加让楚漆感到不安。
他的弟弟和他的命运截然相反。
他不幸,他卑劣,他品行不端,他是烂泥里面长出来的杂草,上面被虫咬满了丑陋的坑洞。
但他好像和江声共用一个心脏,一只嘴巴。江声说完上句,楚熄会笑眯眯地接下句,两个人对视一下,就会莫名其妙捧腹大笑,就像他们是天生如此。
为什么。
他们的友谊建立在楚漆的不断退让、保护里,也建立在江声的散漫和偏爱里。唯独不是建立在互相理解中。
为什么。
他无论怎么努力,怎么模仿,都和江声有着无法缩短的距离。
最疯狂的时候,楚漆对他客观上无辜的弟弟抱有阴冷的觊觎。
窥伺他的心脏。
想着,是不是这里出现了问题。
想着,也许他们两个人的心脏都有问题。
想着,更替一下,才是和现实匹配的结局。
然后在下一刻惊醒,察觉自己的不堪和卑劣。正直的人为自己的虚伪和不正直而痛苦。
最不堪和卑劣的事情是,这种错误的、恶劣的情绪像是飞速繁殖的菌群,干扰他思绪的程度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就像他无数次想过把江声关在只有自己能找到的房间,禁锢他、然后轻声说“现在你的世界只有我一个了”一样。
就像他无数次不能言的咒骂和贪婪的渴望一样。
他把那些情绪都封印。
变成泥沼中逐渐成长的巨兽,不停更换着更大的笼子。它日日夜夜不知疲倦地咆哮着,而楚漆日日夜夜疲惫地沉默着。
*
“你觉得声声伤心难过痛苦的只有你?”
身躯热起来,热意一股脑往上冲,楚漆在一种海浪般不稳定的情绪里颠簸。
“你告诉我,换成你的话你要怎么做。”他站起来,用力甩开楚熄的手臂,居高临下步步紧逼,揪着他的领子冷下声音质问,“如果是你和声声十几年的友谊,他对你说绝交你又能怎么办?你能反应得过来吗,你有时间去组织语言吗?说话!”
缠着纱布的一只手又开始渗血,攥得楚熄的衣领子都有了恶心的血腥味。
“怪不得你莫名其妙给我拉黑,怪不得江声都不回我消息。”楚熄用力一脚把他踹开,耳骨链晃动着,他厌恶地扯开领子把血迹撇远,转头又开始歪着脑袋笑,“我说什么,我说你他妈克服一下啊,痛不会忍着吗?非得叫出来被人发现吗。我以为在江声面前一切运筹帷幄就是你的人设呢。”
楚漆气笑了,挡住他的手腕钳住,一拳猛地掼上他的腹部。瞬间听到楚熄深吸一口气闷咳一声。楚漆觉得厌烦,他问,“那你痛的时候为什么要叫。”
“我们狗都会叫的,你不想当狗就别叫啊?”楚熄说。
脖颈的青筋跳动着。楚漆闭上眼睛调整情绪,声音终于冷静了些。
“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知道什么是平等的感情?你是不是觉得你什么都配不上声声只能以宠物狗自居才是稀松平常,所以这世界上所有人都得和你一样?要不要我教教你,渴望交流,渴望表达,这才是人的感情。”
楚熄脸上轻佻的笑容滞顿了下,他半眯着眼睛,“哇了不起,当狗委屈你了?你都标榜你的深情了当当狗怎么了?说到底恃宠而骄的人真的是高傲得不得了啊。”
楚漆胸腔中的火焰又开始不自主地燃烧。剧烈的烦躁让他后退半步,他在控制自己的情绪,从口袋里抽出一只烟盒。
窸窣的声音响起。
楚漆想过要怎么办才能挽回和江声的这段感情,还是说要真的就此别过,做陌生人,再也不见,给江声全部的成全。
健身房没有窗帘,风呼呼地剧烈拍打着门窗。运动后发热发汗的躯体被灌注入强劲的冷。
他一张英俊的脸骨相很凶,混血感很明显。
楚熄和他有一点微不足道的相似,但其实不同,他的长相相对端正。脸颊上的疤痕破坏了他的清隽,才平添了不好招惹的顽劣痞气。
楚熄在看着楚漆的时候总在想,这个人更适合流落街头当老大吧。
江声还说过楚漆的脸上有伤会显得更加帅气,越狼狈越不堪的时候就越显得有惊人的吸引力。
“怎么不说话了。”少年靠着墙边,后槽牙略微咬紧,嬉皮笑脸,“你是不是觉得你的忍耐你的退让都是一种隐形胜利。”
楚漆在寻找打火机。他体型高大,肩宽和胸围都不得了,光线压在他的鼻梁边,轮廓阴影被雕刻得冰冷而清晰。
退让已经没有用了,因为他在江声面前没有底线可言。江声现在看到他的退步,只会觉得负担、煎熬,为此痛苦。像这次一样闷不吭声地掉眼泪,哄了好久才哄好。
楚熄:“你觉得你做到这种地步实在是大度,‘江声啊,你最好识趣点知道我为你付出了什么,我有多痛苦,多两分怜爱给我’,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吗?”
“啪——”
橙红色的火焰跳起,烧着烟草蔓延开醇厚的味道。
看着火焰跃动,楚漆绿色的眼珠也被蓦地照亮起来。他睫毛一抖,眯了下眼睛。
“你要不要去问问沈暮洵问问萧意,谁敢像你这么说话。”
楚漆深吸一口气,用力地闭着眼,额角青筋直跳。他咬破爆珠,清爽又甜腻的葡萄味在空气中蔓延开。
楚熄愣住。
他呲着牙笑了声,“在这搞什么代餐。”
他也觉得没劲。
在这里和楚漆打嘴仗还不如回去电话轰炸严落白,问问江声的情况,边缘试探一下江声现在能不能接受他来探望。会不会一看到他的脸就想起楚漆之类的。
楚熄扔掉拳套往外走,却忽然听到了楚漆平静镇定的声音。
“那你是用一个什么身份在这里教训我?觉得自己是一个什么角色?正义者,保护者?”
楚熄回过头。
“你挂在嘴边的大度也很可笑。”楚漆眼眸半阖着,英俊深邃的脸孔笼罩着阴影,眼窝很深,“其实根本就是没别的好争的,只能争大度不是吗。你真的大度?那你是真的来指责我、来给声声出头,还是因为送了声声一枚戒指真的让你觉得看到希望,得意到要来我面前耀武扬威?……一句话说得多,小心连自己都信了。”
楚熄盯着他半秒,蓦地笑了声,“你根本就不懂。”
“我不懂?”楚漆漫不经心地挑了下眉,“你不是说全世界就我一个人在痛苦吗?你不是说就我的痛苦最高贵吗?你不是说只有我的情绪最重要,所有人都要看我多痛苦、同情我吗。”
“同样的话还给你。你贫贱,你凄苦,所以全世界都要为你的感情让路,挡在你面前的人都不识好歹。是吧。”
他的情绪在烟草中冷静下来。
“我承认我对声声有卑劣的欲望,我承认我因为得不到他的爱而渴望他用别的方式,扭曲地证明对我的在意。我承认我就是个伪君子,和你体内流淌着一脉相承的血缘。我承认我不算个好人。”
楚漆感到心中某一块束缚已久的禁制也随着这声巨响崩塌。
他的双眼被压暗到近乎深黑。
他不敢在江声面前暴露的一面还是在黑暗中展露出来,楚漆感觉情绪如同千年前古建筑,在风化中崩塌得十分轻易,甚至有了一种“这一刻终于来了”的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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