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笑,“是朕多虑了,只是将军气势逼人,我的内侍胆子都不大,恐被将军吓坏了。”
姬循雅道:“如此胆怯,岂能指望他们料理公事,不如,臣替陛下换些胆子大的来服侍陛下,您说如何?”
赵珩道:“譬如程玉?”
回答他的是捏起他下颌的手,迫使他从书中移开视线,“是。”姬将军回答。
赵珩挪开姬循雅的手,笑而不语。
再无言。
还未回宫,姬循雅半路就已离开。
赵珩平静地又翻过一页。
又半个时辰,马车进入宫门。
赵珩先回广明宫更衣,而后又去御书房。
韩霄源将池小苑给他的契约奉上,道:“陛下,池公子兄长与张澄签订的文书尽数在这。”
赵珩大开眼界,“张澄竟没让人销毁?”
明晃晃地留着证据,就是笃定了无人能奈他如何,地方世族与官员相护,京中又有亲族为高官,自然有恃无恐,目无法纪,气焰熏天不过如此。
韩霄源垂首不语。
赵珩也不需他回答,翻看两页,心刑部侍郎是张澄的亲叔叔,此事与刑部息息相关相关,但各样赋税,同银钱相关的事,到底是户部之责。
户部,冯延年。
赵珩蓦地一笑。
韩霄源见他不怒反笑,却揣摩不出缘由,忍不住悄然抬眼,去看皇帝。
“将这些,送给冯尚书。”赵珩道:“把前因后果给冯延年讲明,问他欲如何。”
韩霄源道:“是。”沉默须臾,问:“陛下,倘冯尚书问,池小苑是陛下何人,竟能劳动内司监将文书送来,奴婢该如何回答?”
赵珩道:“他不会问的。”
韩霄源怔了下,立刻道:“奴婢愚钝,请陛下恕罪。”
赵珩摆摆手,让他起来,“退下吧。”
“是。”韩霄源见礼而出。
赵珩坐在案前,将今日所见种种,尽数记录到纸上。
天色渐沉。
隐隐有脚步声传来。
赵珩头也不回,顺势往后面一倒。
没有扑空,而是正好撞入一温凉的怀抱中。
“将军怎么来了?”赵珩闭眼,手指绕过姬循雅垂落的长发。
姬循雅道:“来看陛下为何星夜不归。”
赵珩坐没坐相,由着自己往下滑,枕在姬循雅小腹上,却还一路向下。
被姬将军一把捞住,按在那动弹不得。
赵珩笑问:“仅此而已?”
姬循雅点点头,“的确还有些琐事,要找陛下。”
他将一本书放到了赵珩锁骨处。
赵珩微微抬头,眯了眯眼。
是那本,乱世诸国传?
赵珩方才在马车上只看进去了两三页,其余时间思绪纷乱,小半个时辰也未翻两页。
他有些疑惑,书中的角色与他、姬循雅还有当年诸王公子的名字只有姓氏不同,这种书赵珩看得不少,无非是正史为骨架,添传说与后人的幻想创作出的话本,他看了前几页,只觉除了将他和姬景宣的出现描述得夸张了些以外,并无怪异之处。
到底怎么了?
姬循雅摊开书页,粗糙的纸张蹭过赵珩的下巴。
赵珩失笑,将姬循雅的长发向下一扯,道:“姬将军,你来找朕,不会就为了这么点小事吧?”
小事?
看赵珩习以为常的样子,大约是这种东西见了不知多少,姬循雅神色发寒,却扬唇一笑,彬彬有礼道:“臣方才读此书,心中有不明之处,还望陛下不吝赐教。”
“哪?”赵珩懒洋洋地问。
姬循雅将书扯过,硬邦邦的书角抵上赵珩的唇瓣,命令道:“陛下,念。”
第五十六章
白日, 冯府。
皇帝回京后这几日一直称病不朝,皇宫守卫比先前更为森严,无要事, 不许任何官员来往出入, 不上朝, 亦不可召见百官,此举无异于将皇帝囚于宫中,一时间人言纷纷,皆道姬氏篡权夺位的时日就在眼前。
故而,冯延年听到侍从通报内司监韩霄源韩大人求见时,极是愕然, 思量了须臾, 沉吟道:“请韩大人在正厅稍坐,我更衣后便来。”
侍从领命而去。
韩霄源乃帝王亲信内臣,今日来他府上,必得皇帝授意,也或许,他心道:是姬循雅的意思。
前几日他率领百官跪迎姬循雅, 皇帝就在姬循雅身侧的马车上,必然看见了他逢迎谄媚的模样,冯延年很清楚, 皇帝不会对他有半点好感, 若他是帝王,遇到了自己这样的臣子,恨不得当场取他性命。
至于姬循雅……想到对方连马都未勒一下, 径直越他而过的场面,冯延年忍不住攥紧了手中了的菊瓣花浇, 因太用力,骨节扼得发白、发青!
冯延年想不出,此二人中之一,会派韩霄源来他府上做什么?
信手把花浇水向缸中一掷,瓷皿重重入水,霎那间,惊得缸中游鱼四散。
冯延年深吸一口气,起身,大步离开花房。
韩霄源端端正正地坐着,早有侍人殷勤地端茶奉上,犹带余温的茶杯就搁在他面前,他却连碰都未碰一下。
水汽之中,韩霄源铅灰的眼眸愈显奇诡。
冯延年进入正厅,陡然与这双眼睛对视,只觉寒毛直立,心中的不祥之感从七分变作十分,但面上笑容分毫未改,笑道:“韩大人。”
韩霄源起身,毕恭毕敬地朝冯延年见礼,“冯大人。”
冯延年快步上前,虚虚地扶了冯延年一把,忙将他拦住了,“韩大人多礼,你我同朝为官,平日里多有往来,如至交一般,我岂受得如此大礼?”
韩霄源直起腰,冯延年立刻松开手。
宦官似没注意到他的动作,俊秀面容上露出个笑样,“大人抬举。”
冯延年听他语气还算有礼,觉得未必是抄家灭门的祸事,心中稍定,“韩大人请。”
两人面对面坐下。
“内司监事务繁杂,大人为国政终日辛劳,”冯延年客客气气地问:“不知今日拨冗前来,所为何事?”
冯延年问得直接,韩霄源也无兜圈子的准备,遂从袖中取出几份文书,递给冯延年,“大人请看。”
冯延年接过。
是,将田土寄挂在某人名下的契书?
地主叫池林,被寄挂者名张澄,冯延年看得很仔细,池林每年要给张澄本土地所处之物换得的银钱的十中之二,此乃市价,从一到三不等,但再怎么算,都比本朝的地税低上几成,他觉得无不妥之处,越看越觉疑惑。
他翻开下一张,乃是一认罪的供词,说这叫池林的人犯——怎么还是池林?冯延年神色微变,一目十行地扫过供词。
说池林素日里游手好闲,并无正业,全家皆靠一在京的弟弟供养,其性躁急,又爱生事,平日里嫉妒张氏富贵,一日醉后竟拦住了张氏一小公子的车马,言词挑衅,车夫不堪主人受辱,阻止池林,反被池林刺伤,拉回家后就断气了。
按律,池林寻衅杀人,证据确凿,当斩。
将田土寄挂在张澄名下,又与张家人起了冲突,现下被判秋决,那么,池林那几百亩田土该归谁?
不是妻子儿女,不是在京的弟弟,而是,张澄。
再看一眼事发在明远郡,冯延年立时明了,抖了抖文书,平放到桌案上。
不过是件豪族强占土地的常事,他眼下唯一不明的是,韩霄源将这个给他作甚?
莫非……
韩霄源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陛下说,人犯被判秋决,本该交由刑部核准,只是张澄的侄子是刑部侍郎张修敬,刑部尚书又与张氏有姻亲,为保公正,应当回避,况且,此时涉及诡寄,”即将土地寄挂在免税者名下,“与户部不无关联,遂将物证呈给冯大人,请冯大人一览。”
冯延年闻言沉默几息。
他还没蠢到能以为皇帝命韩霄源把这些玩意给他看,就只是为了让他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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