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眉,正要以袖拭血,姬循雅却抬眼,目光平淡无波地看向他。
赵珩心口微滞。
生成这个模样,皇帝没心没肺地想,不谋朝篡位他都替姬氏可惜。
姬循雅好像才看见自己扯开了赵珩的伤口,面上殊无愧色,姿态端庄地膝行上前。
而后,仪态再端雅不过的将军抬手,用力扼住了赵珩下半张脸。
“臣失仪。”姬循雅微微颔首。
他用劲古怪,赵珩连张嘴都费力,勉强抬头与姬循雅对视。
目光相接,乍然撞入一方深潭。
姬循雅双眸幽暗,内里分毫情绪都无,若非这双眼睛还能转动,是个活着的样子,赵珩险些要以为自己再同逝者对望。
他生生压下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悚然感。
赵珩一下没挣开,便不再动。
他此刻很是怀疑姬循雅的身份,若姬循雅真是姬景宣,以他对姬景宣的了解,若他再挣扎,对方很有可能直接将他的下颌卸下来。
见他听话,姬循雅稍稍满意。
以手帕半裹长指,轻轻拭过渗血的伤口。
赵珩垂眼,去看姬循雅的手。
十指修长,白得如同冰精,大约是常年用剑的缘故,没有赵珩想得那般细,筋骨荦荦,冷硬非常,除了皮肤光洁得不似人之外,这是一双相当纯粹的,成年男子的手。
手与姬景宣全然不同。
似是觉察到赵珩的走神,姬循雅指下用力。
手帕并非丝绸,触感相较之下很是粗糙,不够柔滑的布料蹭过嫩红的伤口,又疼又痒,如蚁噬肤,赵珩猝不及防,倒吸一口凉气。
“你做……”
“陛下在想什么?”姬循雅道。
帝王眉头紧皱,觉得难受又反抗不得,只能被迫忍着,一双眸色偏淡的眼睛不快地盯着姬循雅看,偏生此刻受制于人,半点威慑也无。
比起赵珩那种惯有的,对任何人都能随意给予的笑脸,姬循雅更愿意看他痛苦的、难捱的、又不得不忍耐的神情。
赵珩应付道:“朕在想,姬将军手也好看。”
他用的是也。
还有谁的好看?姬循雅面无表情地想,他记忆力极佳,简直到了过目不忘的地步,因而脑海中迅速地浮现出了几个人的脸。
有活人,也有死人。
话音未落,伤口上又是一阵疼痒交织。
赵珩很能忍痛,却极反感这种说疼并不十分疼,但又难受得令人无法忽视的诡异感觉,更何况他此刻身体敏弱,放在往日可以忽略大半的异样,而今却好似放大了十几倍。
赵珩强忍着再给姬循雅几耳光的欲望。
如姬循雅、姬景宣这等人憎狗嫌的破脾气,样貌好看到了他心坎里也抑制不了他一直翻涌的杀意。
姬循雅一面细致地给赵珩擦血,一面淡淡道:“陛下身手甚佳。”
来了!
赵珩精神微凛。
一线殷红浸透手帕,湿热地黏在指尖。
他顿了顿,本想回答自己被掳走后胆战心惊吃尽苦头,若非姬将军相救朕早已身首异处,但,他在永安道时对姬循雅笑得挑衅又得意,无论如何看,都不像被胁迫出宫的小可怜。
眸光流转,若有所思。
脸上的手指逐渐施力,姬循雅只觉指尖陷入了一片柔软的温热当中,他厌烦这种触感,但怕赵珩离开,便没有立刻抽回手。
他微笑着问:“陛下,可想好要怎么骗臣了吗?”
态度放肆,全然不加掩饰。
赵珩心思转得飞快,轻笑一声,道:“想好了。”
伤口不大,但略有些深。
姬循雅瞧着那块还在向外渗血的皮肉,柔声道:“臣愿闻其详。”
赵珩沉默须臾,薄唇微抿。
从姬循雅的角度看,皇帝似乎相当为难。
的确为难,姬循雅很好奇,赵珩要如何解释,他这个生于深宫,出了名的体质清弱的皇帝,是怎么在刺客挟持下,大难不死的。
黝黑冥暗的眼睛望向赵珩。
“陛下。”他温言提醒。
示意赵珩可以开口。
也必须开口。
此时此刻,皇帝身上最为脆弱的所在被他紧紧拢在掌中,若他想,连刀刃都不需要,就能轻而易举地置皇帝于死地。
目光擦磨过赵珩的脸。
原来以生死威胁旁人是件这样有趣,值得他心头鼓噪的乐事,从前姬循雅不以为意,可放到赵珩身上,无论怎么尝,都觉得其味无穷。
赵珩抬头,“将军,朕……”
他声音太轻,还很含糊,姬循雅只听得清赵珩唤他将军。
他松开捏着皇帝脸的手。
不急。
姬循雅之于赵珩,永远都有着无尽的耐性。
若宰杀牲畜,当以利刃。
倘吞吃赵珩,那便要用钝刀,凶器一寸一寸地钉入最柔软的内里,谨慎细致地剃去骨架上的皮肉,最后敲碎骨头,连灰白的脊髓,都要吮吸得一干二净。
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下。
或许是因为他在赵珩身边扮程玉扮得太久,已不太习惯说话,亦或者今夜吸了不少冷风,喉头涩痒得厉害。
他目光幽暗,落在赵珩的脖颈上。
还有丝血外渗。
艳处极艳,洁处极洁,两种反差极大的颜色,在赵珩身上却不显突兀。
一点若有若无的腥甜侵蚀着姬循雅的嗅觉,他忽地想到,在走投无路时,人血也并非不可啜饮。
况且赵珩身上旁人的血早已被他擦去,皇帝脖颈洁白,生着数道淡色青筋,咬上去,似能缓解焦渴。
姬循雅想,若赵珩编造出的理由他不满意,今夜他就将赵珩的血放干净。
“陛下,还不打算开口吗?”姬循雅轻声询问,他嗓音本极清朗,因为渴,听起来便有点沙沙的,小刷子一般刮过耳廓。
赵珩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莫大的决心,他道:“朕说。”
话音未落,指尖寒光一闪,赵珩骤然发难,倾身向姬循雅扑去!
他气力不足,但好歹是个骨架高大的青年人,不重,却也不轻。
姬循雅本在专注地研究赵珩脖子上哪块骨节更好下口,赵珩表现得过于虚弱,连他的戒心都放松了两分,防备不足,下一秒,眼前景致顿时颠倒。
砰。
马车内传来声响,似有什么东西重重砸落在地。
守在外面的军士面面相觑,有人低声道:“燕大人。”
燕朗绝望地闭了闭眼,慷慨赴死一般地上前,敲了敲车壁,“将军,陛下,可需臣等过来吗?”
姬循雅抬眸,小扇子般长且密的睫毛开阖,先看见的是,近在咫尺的,赵珩的脸。
他扬唇,慢慢地笑了。
赵珩皱了下眉。
他一直很好奇,姬氏到底如何教育儿孙,能把好好的后代都养成这幅阴郁渗人的模样。
“将军。”赵珩轻声唤道。
与此同时,锋利的箭簇狠狠抵上姬循雅的喉咙,似乎在提醒姬循雅谨言慎行。
“不必。”姬循雅温和地回答:“我与陛下对谈,需你进来作甚?”
燕朗犹豫几秒,示意众人向后退了退。
赵珩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姬循雅。
眼前人,逐渐与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人像重合。
姬循雅的语调似是感叹,“陛下好忍性。”
赵珩笑,亲亲热热地回答:“将军谬赞,论修心,朕不如将军。”
姬循雅笑。
不知为何,他笑得好像比刚才更开怀了些。
赵珩心道什么毛病,难道真有人比起做刀俎,更愿意为鱼肉任人宰割?
喉结滚动,时不时撞在箭簇上。
赵珩不以为意,他不像姬循雅将凶器往里按,箭簇划过皮肤,最多出几道伤口,疼而已,他相信姬将军能忍。
“姬将军方才很好奇,朕为何与传言中的羸弱不同,是吗?”
姬循雅轻轻颔首,秀色的唇瓣微扬。
纵然受制于人,他的目光仍毫不收敛,赤—裸地、放肆地、游走过赵珩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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