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地想到英王那条玉带,叫姬将军见了,定然又要生出种种风波。
姬循雅面上云淡风轻,内里早已恼怒,只觉镜前今日摆出来的发冠无一个能入他的眼,便取了根发带往赵珩头上系,“既然这些陛下都不喜欢,便先用这个吧。”
赵珩无语片刻。
系了发带他今日都不必出门了。
皇帝本就有求于姬循雅,见他有意为难,只得深吸一口气,露出个笑,“将军。”
声音不同以往,更柔和些,也更……心不甘情不愿些。
姬循雅只当没听见,想他多唤两声。
赵珩又道:“将军。”
帝王与姬循雅对视,眼中写满了你给我适可而止。
姬循雅嗯了声。
赵珩犹豫了片刻,他似觉得面上过不去,可又不得不开口,片刻后才垂了头,低声说:“我见将军所戴发冠甚好,不知可否,”声音越说越低,说到最后,已耻辱得不敢抬头与姬循雅对视,“请将军割爱。”
羞耻烧的帝王眼尾都泛着红。
姬循雅满足地欣赏着他的神情。
皇帝却不知姬循雅的意思,听他不答,一时惴惴难安。
赵珩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从姬循雅的角度看,因为过于紧张,他无声地吞咽了几下,一枚凸起的骨在纤长嶙峋的颈上下起伏着,叫人很想,很想咬住这块骨头。
毫不掩饰的目光灼得赵珩头皮发麻。
片刻后,姬循雅才笑了起来。
“既然陛下想要,”姬循雅道:“臣自然要奉上的。”
这便是,允许赵珩去见太后的意思。
帝王紧绷的呼吸骤然放松了,心绪一上一下刺激太过,方才对于姬循雅的怨恨在对方难得宽容中居然意外地消解了几分,随后才意识到自己想法之可笑,忍不住狠狠掐了下指尖。
姬循雅不急着拆发冠,目光却慢悠悠地扫过赵珩全身。
他毫不意外地看着帝王的身体愈发紧绷。
落到腰间时,姬循雅五指抬起,仿佛确认着什么似地摸了下。
皇帝强忍着挣扎的欲望。
姬循雅看他身体绷得愈发紧了,轻轻一笑,道:“陛下,不要怕臣,臣并无冒犯龙体之意。”
赵珩闻言险些嗤之以鼻。
这话姬循雅还是拿去哄鬼吧!
姬循雅道:“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他安抚般地揉了揉赵珩,却只换得对方更加警惕,“臣将身上的玉解下来给陛下可好?”
赵珩道:“戴将军的发冠已是不该,怎可再让将……”
迎上姬循雅的视线,赵珩缓缓噤声,他深吸了口气,道:“多谢将军美意。”
姬循雅解下腰间玉饰。
不是玉佩,而是一枚色艳若血的环。
赵珩目光一滞。
是……这个?
他心绪莫名,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却被姬循雅错开了手。
“将军?”
赵珩的目光此刻真真切切有些茫然。
姬循雅俯身,轻声道:“陛下太心急了,”他爱怜地揩过赵珩的喉结,“还是今晚,再将这枚玉环戴给臣看吧。”
何谨当然听不见姬循雅的声音,只在悄然抬头时,看见了赵珩由红转白的脸色。
是惊怒、是耻辱、更是,愤恨。
……
两个时辰后,长信宫。
赵珩更衣的时间本不长,奈何每一件事都要姬循雅亲自经手了他才算满意,因而耽搁了好一会。
赵珩来长信宫时正是午时。
日光盛极,既是至阳又是至阴时。
庭院由重兵把守,裹挟着落叶的风吹过人面,诸守军却巍然不动,形同石刻铜雕,一派威严肃杀之感。
众侍从压下心中恐惧,迎赵珩入内殿。
姬循雅没跟来。
自封闭皇宫后,许多机要事务必须姬循雅亲自出面料理,他并无太多闲暇逗弄皇帝取乐,更何况,他也没有跟着赵珩的必要。
其实众人也想得明白,恐怕在那位手握重兵,权倾朝野的姬将军看来,无论是皇位,还是皇位上的那位陛下,都早已是他的掌中之物,帝王没有反抗之力,只有顺从逢迎以保全性命一条路可以走。
赵珩踏入内殿。
迎面,一股苦得人反胃的药味扑面而来。
赵珩脚步顿了顿,而后步履沉重地向内走去。
床帐低垂,内里人面模糊不清。
赵珩只能隐隐看见一个影子,他沉默了下,问身边侍人道:“这是怎么了?”
侍人悲戚地回答:“太医说了,娘娘忧思过度,五内郁结,又……”她顿住,不能说也不敢说,但显然原因就是姬循雅封宫,形同谋逆的举动刺激到了太后,“太医给娘娘开了药,用后不得见风,只得暂且如此。”
赵珩抽了一口冷气,忙上步。
“太后。”
只两个字而已,声音却已哑得不能听了。
纵然知道赵珩看不清,太后听到他的声音还是闭了眼。
她未回答,两行泪倏然滚落。
“你来了。”太后嘶声道。
赵珩道:“是。”沉默片刻,“竟不知,太后竟病成了这个样子,是我不孝,令太后徒增烦忧了。”
太后苦笑道:“事已至此,本就不是人力可勉的,皇帝也不必太过罪己了。”
不必太过罪己的意思是还得罪己。
其实倘若皇帝是个平庸的守成之君,面对这种局面也无能为力,但若皇帝平庸良善,也不至于令时局恶化到今日这般田地。
皇帝无言反驳,只垂首,悲恸闭目。
太后道:“皇帝,我就要死了。”
赵珩大惊失色,“御医医术高超,定然能治好太后的病,便是宫中的大夫不好,朕便广选名医,来为太后诊治!”
太后轻轻摇头,“身上的病好治,心病却难医。”
再开口,她的声音带了几分更哽咽,“皇帝,我就要死了。我十六岁入宫,至今日,已逾二十载,哀家享天下养,本,无甚遗憾之处,只是……只是……”
赵珩心中一凛,忙握住了太后伸来的手。
二人隔帐相对,似乎都看见对方眼中闪烁的泪光。
“只是我大昭三百年江山,竟要断绝在贼人之手,”太后泪如雨下,“哀家有何面目去见先帝,我儿,百年之后,你又怎么该面对历代先君啊!”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太后语调悲戚, 声声泣血,说至最后,尾音透出一股凄厉, 听得人既肝肠寸断, 又觉毛骨悚然。
诚如卿言, 赵珩深以为然,他们怎么有脸去见朕!
自赵启往上数四代帝王,有一个算一个,赵珩都恨不得将其吊房梁上打死,奈何这几个皇帝死得最早的投胎转世都该好几次了,他又不能去挖皇陵, 只得暂且忍着。
赵珩扶帐, 垂首嘶声道:“一切皆是朕之过,致使国都沦丧,权臣窃柄,”精致的帐幔被他攥入掌中,拧做狼狈不堪的一团,“累及太后与朝臣宗亲, 与我一道受辱。”
赵珩思绪转得飞快,心道他这辈子最大的过错就是立国,他二百多年前不建立昭朝, 如今昭朝岂不是就无亡国之危了?
这个荒诞念头险些把赵珩逗笑了。
他对面的太后闻言第一反应居然是她这个儿子也算有了点长进, 知道是自己的过错,而不是扯出一堆诸如被奸臣蒙蔽,内侍篡权阻塞皇宫内外联系的鬼话。
皇帝认错的态度很真挚, 可惜百无用处。
太后眼中若有泪光闪烁,“我与皇帝是母子, 宗亲亦是皇帝至亲,怎能说是累及?”她温言安慰了一句。
此时此刻,此种境遇,皇帝闻言大抵会十分动容。
赵珩也表现得很是动容,哽咽道:“是我无能。”
隔着帐幔,皇帝的身影朦朦胧胧,唯见他双肩轻颤,似乎在强忍泪意。
太后等了片刻,只等得赵珩压抑颤抖的气音,也不见后文,她不虞地扬眉,静默片刻,骤然开口,“皇帝,事已至此,哭泣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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