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皇帝他本已不报任何期望,奈何赵珩的应对实在出乎他意料,种种复杂情绪交错,令崔抚仙几乎生出了恨意。
“陛下,”崔抚仙颤得厉害,情绪再压抑不住,怨声道:“您怎么才,才想明白要怎么为君!”
话一出口,连崔抚仙自己都怔然几息,下意识慌乱地抬眼去看皇帝。
天子之怒却并没有出现,赵珩低声回答:“一切皆是朕之过。”
满腔心绪仿佛都有了安放处,泪珠破睫而落。
下一刻,手背上被抹温热笼罩。
崔抚仙低头,是一条手帕。
因为被赵珩带在身上,沾染了人的体温而微微发热。
拿惯了笔的手抓住帕子,在闻到赵珩身上的龙涎香后浑身一僵。
我做了什么?
在陛下面前失态,还哭着指责陛下之前为君失德!
崔抚仙紧紧抓着手帕,如同将要溺亡之人抓着岸边最后一根柴草,“陛下,臣……臣方才,”
赵珩点了点自己的脸。
崔抚仙原本就发热的眼圈更烫得要烧起来,拿起手帕,胡乱将泪水拭净。
一条干净的手帕顿时变得湿皱,崔抚仙愧不可当地把帕子折好,“臣,这条手帕,请陛下赐给臣。”
赵珩道:“崔卿自便。”
崔抚仙小心地将手帕放入袖中。
此后,路上再无二话。
赵珩倒很想同崔抚仙说上两句,奈何崔抚仙一直挂着张好像把污损了何等奇珍异宝般的惊惧惶恐愧疚并存的脸,且根本不敢抬头与赵珩对视。
仿佛赵珩再说两句,就足以羞愧得他去上吊,赵珩只能无言地坐着。
唇角却忍不住上扬。
至御书房,赵珩先下,崔抚仙居后,一直同赵珩保持了一丈的距离。
皇帝摇摇头,无奈地进入其中。
崔抚仙所谓的要事并非托词,当真是要事。
乃是上半年朝廷各项开支与眼下京中禁军的数目。
他没料到皇帝变化如此之大,因而并未准备奏折,在说完后,又道:“陛下,臣明……臣得妥当时,将这些汇成一奏报,交予陛下。”
赵珩道:“崔卿辛苦。”
崔抚仙并非要赵珩样样记住,而是先心中有数,说得并不特别仔细。
饶是如此,数目依旧复杂至极,一项项说完后已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赵珩惊喜交织,忍不住拍了拍崔抚仙的肩膀,叹道:“奇才。”
崔抚仙身体僵了僵。
陛下想通后样样皆好,唯独这一桩令崔抚仙为难。
不反感,反而有些受宠若惊,但觉得君臣亲近太过,有失君威,不过转念一想,陛下又不是待人人皆如此,且本就是微末之事,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恭顺道:“陛下谬赞。”
若崔抚仙说的每一项都与实际情况相差不大,赵珩闭了闭眼,很想就此罢手不干。
崔抚仙见赵珩若有所思,便道:“陛下可还有什么需臣答的吗?”
赵珩摇摇头,“卿且去。”
崔抚仙起身,见礼后道:“臣告退。”
“等等。”
崔抚仙站定,“陛下。”
“临清侯之子当真犯夜禁被抓了?”
崔抚仙颔首,“是。”
“他被抓时可有亮明身份?”
崔抚仙道:“有,他将临清侯与姬将军一道搬出来,欲以势压人,但被一武侯扬鞭击于马下,捆送刑部。”
赵珩眼中闪过一缕笑意,“抓他的武侯是谁,卿可知晓?”
“回陛下,抓他的武侯名唤周截云。”
陛下是想,启用此人?崔抚仙心道。
赵珩一笑,“好,朕知道了。”
崔抚仙转身而去。
待崔抚仙离开,赵珩立时没骨头似地往后一躺。
他自觉没心没肺,此刻压力重重,也忍不住长叹一声,只觉手很痒。
想把这些个不孝子孙吊起来打。
靖平军不可能长期驻扎在京中,便是京营,距离皇城也有一段距离。
禁军却时时刻刻都在宫中守卫。
赵珩想得专心致志,早忽视了天色已暗。
若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姬循雅。”赵珩喃喃自语,唇角露出丝甜蜜的笑意,似在思念情郎。
未必不能杀。
一道阴影垂下,将帝王牢牢遮住。
赵珩霍地抬眼,他早知道姬循雅进来了,但对于危险防备的本能比脑子更快,下意识就想起身,远离姬循雅。
却被一把抓住脚踝,生生拖了回来。
姬循雅俯视着赵珩,柔声发问:“臣什么?”
第四十四章
既然挣不开, 赵珩便放松地躺着,任由姬循雅将自己拽到他面前。
顺势摸了摸姬将军的脸,只觉从眉眼到鼻、唇无一处不好看, 皮肤触手温凉, 如块人形的寒玉, 时下暑气正浓,赵珩忍不住多贴了会,笑道:“朕在想你。”
姬循雅嗤笑一声,“想怎么杀臣?”
赵珩被戳破心思亦不慌乱,姬循雅不信他说的才正常,若信了, 那才是病入膏肓, 拇指压了压姬循雅唇角的伤口,帝王眼中俱是柔和笑意,坦然道:“朕却舍不得。”
眸中笑意潋滟若春水,沁得人周身都酥麻,姬循雅只觉喉咙干痒,余光瞥过桌案, 见桌上还摆着两盏茶,便微微直起身,拿过离赵珩更近的那杯, 仰头一饮而尽。
赵珩摸姬将军脸的动作一顿。
若他没有看错, 刚刚被姬循雅饮尽的茶,是他喝剩的那杯。
大约是不经意,茶杯抵在唇上, 连方向都和赵珩是同一面。
赵珩纳罕地看着姬循雅,当年连情势紧急时, 姬循雅用他的水囊都要拿手帕将水囊口边缘反复擦拭几遍,用完也需仔细擦拭过才还给他,如今却半点不在意了。
转念一想,人活两世,脾气总会随和些……吧?
“咔。”
茶杯被姬循雅随意放回桌上,他注意到赵珩的目光,疑惑地问:“怎么了?”
赵珩由衷道:“天热,将军真是口渴得厉害。”
姬循雅垂了下眼,没顺着赵珩的话说,却突然问道:“陛下与崔大人相谈甚欢?”
赵珩看他,“哦?”
姬循雅说话时神情很平静,语气也寡淡无波,仿佛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然而问得极突兀,倒显得欲盖弥彰。
姬循雅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珩一下来了精神,似笑非笑地问:“将军该不会是……”
“没有。”
话未说完,便被姬循雅截断。
赵珩仰面,见后者长睫向下压着,似在遮掩情绪,竟有几分清润动人之感,没忍住又捏了捏他的脸,故意道:“将军该不会是怕朕重用崔卿,冷落了将军吧?”
他原本想说吃味,奈何他和姬循雅的关系实在用不上这般亲昵的形容。
姬循雅攥住赵珩的手腕,毫不犹豫地往边上一挪,“陛下,多虑了。”
赵珩抬腕,却被攥得更紧,他轻笑了声,看姬循雅的眼神纵容又无奈。
姬循雅皱了下眉。
赵珩看他时并不在像看一个人,倒像是在看一无足轻重,但深得帝心的玩物。
“诚如将军所言,朕听崔卿一席话,的确心情愉悦,如沐春风,”帝王在他发凉的注视下弯了弯眼,“像崔卿这样的翩翩君子,任谁与之相交,都,嘶——”
他霍地转头看去,但见自己的手臂不知何时被送到了姬循雅嘴边,姬将军念及他们君臣“情深”,毫不客气衔咬住一口。
手腕内侧肌肤细腻,比别处更不耐疼。
尖齿威胁般地往里一抵,姬循雅的话音听起来模模糊糊,“既然陛下圣心大悦,何不留崔大人用晚膳?”湿冷的触感擦磨皮肤,似水蛇蜿蜒游走,令人头皮发麻,比被咬一口更难捱。
越说越阴阳怪气,竟当真如情人间的哀怨痴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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