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牵着牛,摇着头,缓慢地走到水田中。
“仪宁花的果实,一碰就掉眼泪,这种不详的树,还真导致了不好的事。”
“……”
时书和谢无炽走在流水潺潺旁的大道上,两侧水田里稻草青绿,时不时听见蝉鸣蛙叫。
谢无炽单手牵驴嚼子:“开凿白鹭河,缩短距离,在经济社会和军事上都有作用,这其实是一个好的决定。”
时书不解:“那为什么好的决定,却会诱发不好的结果?”
谢无炽:“跟修筑隋唐大运河一样,直接影响着经济重心的从北向南移,更是人类宝贵的文化遗产。但隋朝也灭亡于修筑运河,征用民力太过,民不聊生。”
时书:“这么可悲?”
“聪明是一回事,执行是一回事。人心肉长,谁干活干累了都要骂人,不给饭吃会愤怒,被羞辱被欺凌会伤心难过。痛苦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发疯。这群役夫,大概就是忍无可忍,爆发了。”
时书:“我理解!要换我去挖六年的河,我也想杀人。”
两个人走了一会儿。天黑之前,就能到舒康府城门外了。
谢无炽侧过头,似乎很在意:“刚才问你的话还没回答,昨晚梦到了谁?”
时书:“……没有梦。”
谢无炽声音淡淡:“是吗?”
一下搞得时书心里又起起伏伏的。
天快要黑了,路上的人很少,不过往前走,前方出现了三三两两的百姓。与其说是百姓,不如说是灾民,看起来一无所有,等着州府放赈的粥米,吃过了,分散开,有的回家,有的漫无目的地游荡。
通衢大道有官兵巡逻把守:“领了粥就走啊,领了粥就走,不要打架不要闹事,来的都有!”
舒康府城门外,没有任何繁华热闹,只有战役之后无家可归的灾民。年轻的被抓去继续开凿运河,女人和老人孩子,就在城门外搭起木板棚子,这么睡着等救济。
粮食都被掳走了,房屋和家产被战火烧了,幸存者要用多年修复创伤。
“什么人?”
“公文在此,进城办事。”
时书和谢无炽,天黑之前进了城。
时书前脚走时,那守城的人说:“进去了,暂时就出不来了啊,最近只进不出。”
时书:“为什么?”
守城人:“来的路上,你还没看见?”
时书不解,谢无炽牵着驴子带他进了门去。
城内萧条,营业的店铺极少,家家户户开着大门,一个火盆,盆里烧着黄纸,耳朵里无穷无尽的哭声,地上洒满雪白的纸钱。也许是傍晚的缘故,阴沉天气中愈发萧条了,纸钱升起的烟雾像霾一样,把这座城池都笼罩。
舒康府城,现在,是一座半死不活的城池。许多尸体停在门口,用一块白布罩着。
“——鬼城。”
时书边走边看,一手隔着袖子牵他。
谢无炽没说“别怕”,但正是这个意思。
“先去部院,让他们安排住宿。”谢无炽说,“赶了这么久的路,也该好好歇着了。”
时书低头留意到了这只手,先前谢无炽牵他,似乎都没有很奇怪。可现在却不得不一直注意到。
“怎么回事……他的手好烫,为什么比自己大一圈?”
时书百思不得其解,尝试转移注意力:“谢无炽,为什么有的人家门户紧闭,还插着白布?”
谢无炽安静了会儿:“恐怕有了瘟疫。”
“瘟疫?”
烟雾太盛,时书闻着十分刺鼻,用手掩住鼻子,眼泪都快被熏出来,喉咙生辣。
“咳……”
身旁,谢无炽不知是不是也被熏得厉害,低着嗓,竟然咳嗽了两声。
作者有话要说:
无耻哥,快快快,快点表演一下你的那个……
以后小书包被谢无炽抱腿上亲亲舔舔时,就会红着脸说,谢无炽你好色。
好色……
第29章
“求我。”
两人牵着驴前行,眼见大街上青惨惨白茫茫,一片恐怖无人,没想到一条素净的长衫,站在一户人家外面,背着手正看些什么。
时书:“总算见到个活人了,只是这背影怎么看着眼熟啊?”
待转过脸,时书惊讶:“林太医?”
竟是林养春!
林养春笑了:“原来是你俩么,好好好,又来一对送命人。也是,放着东都世子府的安逸日子不过,来自找苦吃。”
时书好奇:“你不也在这里,你在看什么?”
林养春:“看死人啊。听说这里有人刚死,我来看看,是个什么死法,死成了什么样子。”
时书一下后退了一步,心里发麻,退到谢无炽身旁:“什么死法?”
“死前冷热交替,胸腔疼痛,内出血,神智错乱。死后七窍流血,面黄肌瘦,苔白如积粉。”
时书留意到,林养春的精神状态不太好,似乎积劳成疾,手里抓着一束草药,比在世子府时干瘦憔悴:“今天看了一百个死人,都是这样的死法!瘴疠鬼毒之气!这舒康府有十余万人,城外还有数十万人上百万人,阎王爷的生死簿忽然勾销这么多名字,哈哈哈,我林养春当了一辈子的大夫,有生之年,竟能遇到如此惨事!”
“啪”,林养春竟然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
“为什么打自己?你救不了他们……可这也怪不了了你……”
时书被震慑在原地。他想往前走,抬头,对上谢无炽沉如水的脸。
来的路上,见了许多流民和尸体,时书并不觉得绝望,战役已过,接下来便是修生养息。但林养春这番话,给他山雨欲来风满楼,大难即将临头。
谢无炽:“林太医,不要过分自责。”
“自责,我这庸医怎敢自责……你们没地方住?跟我来。”
灰蒙蒙夜雾中,同他从小门进了一方写着医药局的四合院内。林养春开了间房门便撒手而去:“你俩住这儿吧,有空了来帮我磨药捡药,太多病人,局里那点人根本不够用。”
时书:“好,我有空一定来帮你。”
古朴清幽的后院客房,从东都赶路到舒康府,有了遮风挡雨能休息的歇脚处。时书心里头安静了下来,坐到桌子旁想喝水:“没想到林太医,专门从东都赶来这里救人啊,真是个好医生。”
“生水,不要喝。”
谢无炽夺去了他手里的水杯:“我去烧开水,从现在起,不要乱吃东西,乱喝东西。”
“为了防止染上这个鬼毒?好……不会乱喝了。”
时书手一顿,拿水囊喝剩下的。
院落与前庭隔着一段距离,但隐约有声音传来。时书仔细听了片刻,才辨认出是“好疼啊好疼啊”“哎哟……”“我的腿我的腿!”“大夫求你救救我!”“好疼好疼”“我爹呢?死了吗?”一类的惨叫。
时书自语:“整座舒康府城安静如死,唯有医药局哭声震天……”
幽暗的灯光,照在时书白皙的脸,在眼睫下染了淡淡阴影。时书吃过了饭站起身,叹气:“谢无炽,这谁能坐得住啊?我去前院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谢无炽:“不休息?”
时书:“我不累,等我累了再回来,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你睡觉吧,晚上回来我会轻点声,不打扰你。”
谢无炽:“一刻也闲不住?”
时书:“反正我也没事干。”
谢无炽手挟着茶杯,闭上眼呼吸了一下,起身:“一起。走之前,拿布帛把口鼻掩上。”
时书站在原地,谢无炽从包袱取出先前买的布纱,上来一层一层绕在了时书的口鼻,缠绕之后,黑眸才一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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