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西淮家。
西淮那时候年纪小,最喜欢看这样一点点亮起来的光芒。
每次见到都十分欢喜,走到何处都要带着一盏——
连他父亲被贬,全家流放沧澜时,也央求母亲,在有限的行装中放入了这样的一盏金玉多枝灯。
“娘,为何我们要走?”
那时,七岁的他站在空荡荡的大院子里,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仆从奶妈都已经遣散了,整个院子里兵荒马乱,只剩下一片狼藉。
他和姐姐牵在一起,仰头看着父母问。
父亲还在一沓沓地往箱箧里搬书——
四书五经自然是要的,《周易》《中庸》也放不下;再看看《九歌》《九章》,心中同样十分不舍。
最后收拾了一个下午,父亲也没有收拾出到底要带走哪五箱书。
“……书,还要看书!”
母亲看着犹豫不决的父亲,突然哭出了声来,嘶声哭道:“若不是为了书,我们家会落到这样的境地!?”
父亲不说话,只是抚着怀中的古籍,眼睛里偏执又柔和。
“若是嫁与打油郎,白丁文字识不得,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母亲哭道:“叶清明,我恨不能你从未读过书!”
但是,叶清明,怎么可能没读过书?
那个时候,年幼的西淮懵懂想。
他的父亲,是整个金陵最负盛名的“叶家郎”,应试春闱那一年,是全年的魁首。
往他们家族谱往上数,到他父亲这一代,已经有六个状元了。
那时,叶家在整个金陵,都是赫赫有名的书香门第,提起来时,无人不是羡艳钦叹的眼神。
因为才华横溢,又从来不拉帮结派,圣上认为这叶清明是个“老实人”,令他去修国史。
但是有时候,“老实人”做的事也并不是总被人喜欢。
尤其是在这时常不得不需要“圆滑”的朝堂。
“君上怎么说,你便怎么修就是了,你耍滑头瞒得过去么!?”
母亲哭道:“世道,早已经就是这样一个世道。入了仕,摸爬滚打不过混口饭吃,人活一辈子,你活得那么难做什么呀!”
那一年,西淮懵懂地记得,已经是云华十六年。
是先帝在位时最手慌脚乱的一年。
天下大旱,灾荒四起。
饿殍于野,无处不是哀叹的黎民苍生。
然而,在这样的境地下,先帝令著作郎们记国事,要求他们称:
“四海升平,海晏河清。成文帝乃千古之贤帝也。”
叶清明是著作郎们的主事,他不解问先帝:
“栖灵峰以西北,饿殍两万余人,如何海晏河清?”
先帝一笑,说:“未有此事。”
叶清明不识好歹,又问:“去年洪灾溺亡七千余人,又如何四海升平?”
先帝说:“同样未有此事。”
叶清明迷惑看着高高在上的君王,心里似仍有不解。
他后来垂首不语回到家,伏案想了一整夜。
书房里的案卷都快要被他摸得起了毛边,最终叶清明还是决定,自己宁可想不通这个问题。
“读书人,不能愧对于书。”
他宁可这么糊涂下去。
于是西淮父亲悄悄如实记下了国事,违背先帝所令。
半年后,遭人告发,府邸被抄,举家发配沧澜。
临出发前,西淮父亲好似如释重负,望着自己被贴了封条的宅邸,还说:
“幸好,该守住的,我都守住了。”
——他一介读书人,也没有别的本事。不过一身弱骨,和一颗读书人的良心。
他不能像战士们上边疆打仗,只能守住自己手中的那杆笔。
他守住了。
叶家被发配的沧澜,是个边陲的小城。很靠北边,介于燕启和盛泱的边境。
一年有三个季节都很寒冷,只有六七月份是温暖的。
但即便此,西淮对童年的记忆依然十分美好。
因为他们一家四口在一起,姐姐开朗活泼,母亲娴雅温柔,父亲教他吟诗作对。
他从秦淮来到而来这极北的沧澜,但是依然像一个书香门第的叶家公子那样长大。
“颜儿,昨日的《中庸》记住没有?”
每日吃过饭后,父亲都会在那个又小又破的院子里教西淮读书。
叶清明熟读所有经书,有些没带过来的古籍,就沾水默写在地上,让西淮在水迹干涸前记住。
西淮像他的父亲一样,对文字有种天然的敏锐,几乎过目不忘。
十岁之前,就已经读完了四书五经,中庸周易,以及所有的经典古籍。
他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平淡却其乐无穷。
直到那一日守城的将领弃甲而逃,沧澜城破了。
“颜儿,快逃!!”
他看见母亲拼命地把他们往地洞里塞,父亲抵住门,从来清隽瘦弱的身体骨架被外头的踢踹撞得一颠一颠。
外头火光接天。
燕启人来了。
将他们塞入地洞,母亲奔去帮父亲抵住了门。
而父亲快步走入堂中,那里有一把他们从来没有用过,只作装饰的剑。
叶清明的手这辈子只提过笔,而那一日,他颤抖着握住了剑柄,猛地一抽——
剑光寒凛。
城破家亡,文人弱骨。
书生拔剑,莫过如此。
那一刻的画面永远印在了西淮眼中——
那时院子里有一个木架,上头摆了书。
西淮的父亲胸口插着剑倒下时,就将那架子碰翻了。
上头的书尽数落下来,被他的血缓缓濡湿。
西淮没想到自己一个普通平凡,每个人都很善良的家会就这样支离破散,被彻彻底底摧毁两次。
第一次动手的是腐朽不堪的盛泱。
第二次是守城不利,懦弱弃战的镇国公银家。
说起来,银止川是他的仇人。
他从第一眼见他时,就恨极了他。
第57章 客青衫 04
府邸里多了一个人,但银止川的日子好像也没受什么影响。
他觉着这个小倌,看着虽然冷清寡淡,但其实很柔顺。
时常见到他,就是独自一个人坐在那里,垂着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时候银止川赏他什么东西,西淮也是淡淡的,好像高兴,又好像不高兴。
只有一日,银止川回府,看见廊下那人,突然心头一跳。
发觉这小倌怎么一日日,和当初见到变好看了似的。
“那是西淮?”
银止川问跟在身后的仆从。
仆从垂首,道:“是,正是西淮公子。”
西淮穿了一身月白的柔软薄衫,正坐在檐下烧雪茶。
身形看上去单薄纤细,茶水搁在红泥小炉上,“咕噜咕噜”冒着泡。
从侧面看过去,他沉默而安静,从下颌线到脖颈的线条干净优美。
银止川看遍星野之都的歌姬妓子,还是头一回有这种……形容不出的奇异感觉。
好像一个名门世族,养尊处优着长大的清冷公子。
半晌,银止川才倏然回过神来,暗骂一声见鬼。
“叫他过来给我看看。”
银止川正准备说。
然而檐下,西淮抬头,正巧瞧见了银止川。
银止川一笑,以为他会很识相地自己过来——
却没想到西淮复又垂下眼,吹灭了小火炉,站起身自顾自走了。
檐下的风轻轻走过,挂在屋角的小铃铛们“丁零当啷”。
小火炉上的雪茶还热着,袅袅地升腾起雾气。
直到西淮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银止川才真的确定西淮离开了。
“……”
得,见他就跑,全府第一人。
他根本不想讨好他,甚至回避着他。
所谓的柔顺恭敬,也不过是表面上的伪装,不想和银止川发生冲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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