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中毒而亡的那些尸体已经被清理掉了,大街上没有明显的横尸,但是弥漫着一股恶臭。
丧葬店铺门口排着长队,每个人都面死如灰,神情呆滞。只站在那里等待着,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这种蛇毒极其奇诡,中毒后,并不会叫人立刻身亡,而是有一段缓慢的延漫过程。
在这过程中,伤口处会不断流出腐血,如果碰到身上同样有破口的人亲属身上,那么这位亲属也会同样染毒。
西淮这么一路走过来,见几乎每户人家门前都点着魂灯,灯芯若隐若现的,在白昼的天里,升起袅袅的烟。
显得又诡异,又寂寥。
“西淮公子。”
正当西淮看着周围景象怔神时,耳旁倏然响起一个淡淡的声音。
西淮一顿,回过头,见一个戴着帷帽的年轻人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地方。
那人这次没有穿深青的官袍,而是一身很低调的常服。连脸也用帷帽前的纱挡起来了。
西淮略微顿了一顿,还是认出了来人,迟疑问:
“……林御史?”
林昆稍稍颔首:“有缘了。”
御史台,镇国公府,观星阁,都是在那场礼祭大殿上被占卜出会出亡国三星的地方,西淮和林昆更是都被下令禁足。
没想到却会不约而同地在外头遇见彼此。
西淮将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问道:
“林御史出来这是……?”
“随意逛逛。”
林昆答:“你出来买东西?”他视线同样落到西淮手边的小竹篮上,说道:“不如同路走一段儿吧。”
礼祭大殿上的蝶梦玉,本就是西淮动过手脚的。上面出现的三个地点,也是他想要除去的三个人而已。
否则用脚指头想,都会明白林昆怎么会出叫盛泱亡国的人?
——这样一栋摇摇欲坠的大厦,银止川林昆等人早已是它最后的支撑梁柱。
故此,此时西淮和林昆在一起走着,难免心中一时有些心事重重的,也略微提防着林昆。
加上他人本就少有言词,更是显得仿佛十分冷淡一般。
“西淮公子似乎不太喜欢我,是么?”
同行片刻,林昆倏然开口问。
西淮确实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此时闻言,稍稍一顿,略微笑说:
“怎么会?”
“恐怕这次如果不是我戴着帷帽,西淮公子一时没有认出我来,公子也是会伺机避开的吧?”
林昆显然还记得上次他们同行前往平民棚,西淮全程避着他的事情。
“林御史取笑在下了。”
西淮稍稍行礼,脸上带着一种礼节性的微笑:“我只是一个出身赴云楼的小倌,身份卑贱,与林大人同行只会觉得赧然,又怎么会刻意避开林大人?……只是林御史这只帷帽,确实叫我没有认出您。”
“是么?”
林昆淡淡笑了一下,平静说:“只是我现在如果不带这帷帽出门,走在路上是要被人砸臭鸡蛋的。”
他是极其清雅冷逸的人,平常一身普普通通的深青色官服就穿得鹤立鸡群,而今俊秀的面孔却整个被帷帽的轻纱遮的严严实实。
要在过去,街上谁喊一句“御史台的林大人出行啦!”,恐怕整条街的人都会赶过来围观,想要亲眼瞧一瞧这位清正廉洁、出身世家却甘愿以权势对抗权势的御史大人是何模样。最夸张的时候,说是万人空巷、前呼后拥也不为过。
却没想到现今已经整个颠了个个儿。
但是林大人万幸心态还算平稳,此刻说起自己会被人砸臭鸡蛋的事,神情中也毫无波澜,平平淡淡。
西淮沉默了一下,片刻后说:“万民迂腐,希望大人不要往心里去。”
“万民迂腐啊……”
林昆喃喃着这句话:“所以不值得保护,是么?”
西淮心里一顿。
他心想和林昆说话真是太累了,这个人很聪明,也足够敏感,只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就容易被抓住把柄。
“西淮。”
但他还没来得及即想好怎么回应,林昆就已经再次先开了口。他挑眉望着西淮,问道:“可以这么叫你么?——其实,我刚在望亭宴上见到你时,就注意到你了。你是很有才华的人,是么?……但是,你又很冷情。”
西淮脸上流露出一闪而过的诧异神采,但是很快,他又立刻收住了。
“噢?林大人何以见得。”
“你从镇国公府出来,我一路上就在你身后了。”
林昆说:“你看着路边成堆的冥间纸币,哀哭着出殡的人群,甚至脚下踩到混杂着香灰的污水,神情中都没有一点点变化。甚至连行走的速度都没有改变过——你只是看着他们,心里平静至极,不会被旁人的喜怒悲愁感染到分毫。”
“林御史过誉了。”
西淮却微笑道:“只是我来自很偏远的边陲小镇,如此死人出殡的场景,已经见过许多次。而今看来,就比较习以为常了。”
“噢,是么?”
林昆轻声道:“但你真让我想起一个人……虽然我一直没能见到他,但是已经仿佛早已是神交。”
“南有叶家,北有林”的俚语,仿佛是早已流传整个盛泱的常识。
早在林昆还是孩提时代,就听闻有这样一个和自己家族诗名并列相称的存在。他的父亲更是直言,天下文人,唯有叶清明一人之名有资格与他并提。
他八岁时作《六合论》,传遍整个星野之都,无数士子传唱。
却随即又听闻秦淮的叶逐颜同样作《神女赋》,被誉为天赐之才。
文人总是自傲的,林昆蔑视整个翰林,却唯独对这个自幼负才,却命途多舛的叶家小公子充满兴趣。
他想见他,甚至在城头沧澜流民聚集的地方专门设了粥棚,想若有机缘,能够见他一面。无论他而今是什么模样。
林昆既担心他已经面目全非,泯然众人矣;又担心他遭到这样不公的命运,会对盛泱充满仇恨。
时不时的,他也会理想主义地想,倘若这个与他才名并称的少年词人能够入仕就好了,如果在这个盛泱,有一个人能够明白他的孤独和痛苦,也许就是秦淮叶逐颜。
如果他能够也入朝为士,那么独自苦苦支撑着整个盛泱大厦的自己,也许会轻松很多吧?
“其实林大人说的对。”
默了默,西淮却倏然开口说。
他在面对林昆的时候,始终是那种疏离而谦卑的姿态,但叫人能够和明显地感受到,那是他掩在外头的一层壳。
此时西淮再开口,林昆倏然就觉得他的神情和语气都有些变化了,那仿佛是罕见地、将自己一直以来盖在外头的保护壳拿掉的一瞬间——
“我确实是一个冷心冷情的人。”
西淮说:“——因为我见过的卑劣、残忍已经够多了。这世间万民,不值得同情,更不值得悲悯。有时候你觉得他们可怜的一瞬间,很快就会证明是自作自受罢了。”
白衣少年的语气很淡,口吻也没什么变化。
但那种平静自若的神态,又仿佛根本不似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应当拥有的。无悲无喜,冷郁寡情,就好像在胸腔里跳动的是一颗石子心。
“万民迂腐,所以应当受苦。”
西淮说。
他余光中瞥到林昆怔愣的神情,微微笑了下,轻声道:“你以为有时候你为他们好他们就会领情么?不是的。”
“……他们蠢笨的心,肮脏的手,只会淹没你、拉住你。叫你从云端跌下来,感受什么叫好人没好报。”
少年的目光微微朝旁侧瞥去,西淮示意林昆:
“你看。”
那是设在路旁的一所观星阁小祠,里面简单地供奉着几位星辰之神的画幅。
早在这场灾异之前,观星阁的小祠是最受平民百姓追捧的,有事没事都要往里送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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