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说,与钦天监的强抢强要不同,因为观星阁确实会回应一些百姓的求助,所以在民间的声望一直很高。
尤其是为黎民苍生与钦天监对峙,楚渊宁愿一人承担骂名也要取消河神祭,将牛羊和少女们还给原本的家庭,更是叫观星阁的名声在民间达到了顶峰。
有过激者,甚至因为牙牙学语的幼儿念不对楚渊的名字而将其痛打;抢走贫民家中最后一点粮食,只为凑齐供给观星阁的“百家粮”……
林昆还曾想过怎么化解这种过激的表现喜爱的方式,但没想到没等他来得及想出,星野之都就出现了异端。
他也不用想了。
“曾经所有对楚渊少阁主五体投地,甚至赞颂他为神明的人,都倒戈了。是罢?”
西淮淡声说。“他们从前对观星阁有多盲目地吹捧,而今就对楚渊有多恶毒的踩踏。说辞态度的改变,也不过顷刻之间。……他们甚至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那些灾异,和观星阁有关,却就这么轻易地对曾经的施恩者倒戈相向。”
他的目光落在路边曾经光鲜亮丽的观星阁小祠上,那里而今已经被人泼满了粪水,摆放桌椅全部砸烂,大门上也涂了墨迹。
只从现在的残迹也能瞧出,曾经有多少成群结队的平民来这里发泄自己的怒气。
“林大人是世家子弟,不知道这些脏污之事。”
西淮淡声说:“但您是否知道,这场灾异发生之后,那些被从钦天监的扣押中解救出来的女孩儿也没有得救?——她们邻里的乡亲觉得就是因为她们没有遵从神的旨意,祭献给河神,所以给自己招致来如此大的祸患。所以,名单上的九十八位河神的新娘,前不久都陆陆续续被自己的亲人或邻里拉去沉湖了。”
只除了照月。
当初银止川让她一出来就赶紧离开星野之都,还真是正确的决定。
林昆原本是挡在帷帽轻纱之后的面孔,闻言后似乎骤然一顿。
“林大人啊林大人,你想要从云端拯救泥水里的人。可你明不明白,那泥水之中,有多少肮脏龌龊?”
西淮轻笑,看着林昆,问他:“还记得那个匆匆赶去,与钦天监官员对峙的雨夜么?……为了这群无法教化的愚民,受了那样重的伤,林大人,你后不后悔?”
但其实后不后悔,其实也来不及了。
“所以我从不可怜苍生。”
西淮说:“他们中,不是自作自受的悲剧,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人而已。”
他们此时已经走到了朱雀大道的尽头。
街上一路走来,大部分商铺都已经歇业,终于找到一家贩鱼的小店还开着。
西淮停了下来,看着始终沉默的林昆。
“从前我很欣赏你的才气。”
良久,林昆哑声说:“但而今,你的才华也许让我感到害怕。”
“我只是一个靠出卖色相为生的小倌啊。”
西淮却轻叹着,说:“林大人忌惮我什么呢?”
他手中提着小竹篓,面容微微含着笑。真是毫无攻击力又惹人垂怜的模样。
在那素雅白净的衣领下,甚至还遮着昨夜和银止川一夜放纵后留下的吻痕。
“我只是一个不喜欢为苍生打伞的人而已……”
西淮极低喃喃说:“在我心中,为他们打伞,无异于向饿狼投肉骨。还不如为一朵花,一个石像避雨。起码花瓣落在尘泥中,是真的很叫人心碎。”
林昆已然无法理解他的想法。
“再会了,林大人。”
西淮微笑说:“世道险恶,您若无事,还是早些归家。”
林昆已经无法分辨他说话的含义,不知西淮是不是在说一个双关之语。
“等等!”
白衣少年临近离开之际,他倏然叫住他。
“西淮……不是你的本命罢?”
林昆问:“你从前的名字,叫做什么。”
“太久的事情,我早已忘记了。”
西淮脚步一顿,微微侧过身来看着她,平静回:“但您如果要找叶逐颜,我不是。”
“哦……”
林昆低低答。而后蹙眉看着他。
然而西淮再没有停留,就这么转身走进鱼铺中了。
“笃笃笃。”
西淮走到鱼铺前,轻轻屈指在木门上敲了敲。
“谁呀?”
门内随即问。
“胡姬春酒店,弦管夜锵锵。”
西淮寒声答:“主人在么?”
接着,便是靠近的脚步声,一人打开了门。只是很窄的一条,门内人让身叫西淮进去,而后又朝他身后警惕地看了看,确保无人尾随后,再关上了木门。
“上次叫你查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进门后,西淮将小竹篓随手放在桌案上。显出一种方才和林昆在一起时,截然不同的放松之态。
守在鱼店里的竟然是那个神情永远驯服,肩膀上总是停着雪鹞的少年。
他此时招呼着雪鹞,先是给它喂了一条小黄鱼,才又示意西淮带来的小竹篓,教它夹着后院水盆的鱼,一一叼过来放进西淮的竹篓里。
“找到了这个。”
雪鹞少年从怀里掏出几张信封,放到桌案上,推到西淮面前。
同时的还有一块刻有“镇国公府”字样的玉牌,正是银止川之前送给西淮的那块。
雪鹞少年这次在星野之都各个机构如出入无人之境,很是借助了这块玉牌的作用。
“有被人发现么?”
西淮问。
“没有。”
少年很老实地摇摇头,回答。
“好。”
西淮道:“……现在还不到和镇国公府闹掰的时候。”
而后他便取过桌上的信封,径自看了起来。
雪鹞少年名为冷四春,原本是王为良手下的一个秘密刺客。
王为良为了培养他,甚至带他去过梁成,亲自到那公子隐慕子翎的手下偷师。学会了怎么操纵蛇蝎毒物,和部分巫蛊幻术。可以说公子隐会的东西,有七成他都仿得出来。
这样得意的一个手下,不知道怎么被花辞树弄到了上京,忽悠成给花辞树办事了。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曾经在王为良手下受了虐待的缘故,西淮总觉得他有点傻傻的,哪怕和莲生一起被人称为了“漠北双刃”,冷四春除了剑术、巫蛊术出众,对与人交往概不知晓。有些哪怕在上京地位不如他高的刺客,都时常会欺负他。
西淮后来有几次看见他出任务回来,所有人都在等着领赏,只有他抱着剑,和自己的雪鹞一起蹲在门口的角落里看天空。
这次因为要实时操纵蛇蝎毒物,冷四春也就留在了星野之都,藏匿在这个小鱼铺里。
西淮对他的智力相当放心,就调遣他为自己调查王为良府邸蓄奴一事,好借此推出和花辞树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大概也不会深想,更不会说出去。
“这都是从王为良府邸找到的么?”
西淮大致翻了翻每个信笺的前后,发现其刻在封口处的火印都是相同的,显然来自同一个伙伴的交流。
“嗯。”
冷四春答:“都是从王亚父府上搜到的。”
西淮:“……”
这人都离开王为良府上多久了,还记得叫亚父。
“这有什么用啊?”
看着西淮聚精会神地琢磨着信笺,雪鹞少年也有些好奇地探过头。但是西淮并不理他,只道:“与你无关。”
“与我有关呀。”
雪鹞少年却说:“你是在查亚父蓄养花氏奴隶一案么?”
“……!?”
西淮登时抬起头:“你识字?”
他听说冷四春不识字,才放心叫他去找信来着。
少年的脸上却浮现出一种迷茫的神色:“我不识。但是……我认得自己的名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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