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良久,还是银止川蓦然开口:“老翁,你可有去领你的二十颗金珠?”“二十颗金株,被参军大人的侄儿私拿了十颗。”
老人摇摇头,平静道:“剩下的十枚,我拿去买了一片田,旱情过后,那里就都成了荒地。”
银止川想,果然是这样。
否则二十颗金珠,即便遇上旱情,无论如何也不会叫一个军中副将沦落到送女儿入青楼谋生的境地。
“唉……”
半晌,大抵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方才表现出了对做“陛下的孝子贤孙”有极大兴趣的蓝衣男子只能勉强又开了口: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到处都是这样的事,贪官污吏,这是没办法解决的,朝中的大人们也不想……他们想必已经做过许多努力了。”
“是啊……”
又一人附和道:“我们盛泱已经很好了,听说梁成那边,当兵的都没有军饷呢,他们君王很是个昏君,普通百姓连一颗茶叶蛋也吃不上,连王宫里的妃子都只能一年喝一次鸡汤……”
如此想着,方才因老人的话而引起的几分悲伤和不快极快烟消云散了。
茶桌旁再次嘻嘻哈哈起来,对自己目下的生活十分满意,恢复一片笑声。
只有银止川仍看着老人身上的那一袭褴褛的军衣,莺莺燕燕的唱吟声中,他的眼睛显得那样浑浊。
这双曾经在战场上听过军鼓、马喑、锋锐的刀剑短兵相交的耳,不知能不能在这样吵闹的喧嚣中捕捉到属于自己女儿的那一支吟唱。
“这世间就是这样。”
沉默中,见银止川静然不语,西淮笑了一下,手指推着面前的白玉瓷杯,淡淡道:“有许多讽刺又荒诞的事情发生。你有时想改变它,可是它坏在最根本的地方。你心里哪怕清楚要怎么做,也不能动手。”
“你这是在安慰我?
银止川一怔,玩味地翘起唇角。
“不是。”
西淮却说。他下颌扬了扬,示意一个斜对角的方向:“你此行要等的人来了,就在那里。”
朱世丰的每一次登场都是滑稽的。
围绕着他的似乎永远是酒色,青楼,和强占民女。
银止川看着那肥胖又熟悉的身影,叹了口气。
“对不住,朱公子,今日照月姑娘今日有人包间了,您不能进去。”
在属于照月的雅阁外,两名守卫伸出手,形成一个十字叉的形状,将朱世丰拦在外头,道:
“劳烦您明日再来吧。”
“我说,嘿。”
朱世丰叉腰,白肥脸上的小眼睛瞪大,显出一种不可置信的神色:“什么人敢抢老子的小妞儿?我这半个月日日都来这里,老鸨难道不知道?怎么能放别的人进去!来人,叫时娘过来!”
那是银止川刚来时,西淮就注意到的孔雀青翎后的“贵客”。
不显山不露水的朝堂低调大臣。不知道是什么身份。
但是银止川看他的排场,应当最差也是世家出身。
“哎呀……”
半晌,描眉画眼的盛装女子娉婷而来,手间执着香帕,轻言慢语说:“朱公子。”
朱世丰瞪着她:“这是什么意思!?”
时娘支支吾吾:“照月今日有旁的公子看上了……”
“叫他出来!”
朱世丰骤然拔高声线:“是不是秦歌那小子!他倒是长胆子了,敢光明正大和我抢人!我打不过银止川那疯狗,还弄不死他么?……”
说着,将两袖往臂上一捋,露出软白肥腻的肉来,嚷着就要往里闯——
“不是秦歌。”
阁楼下,银止川却拈起酒杯抿了口兑了一半凉水的劣酒,被辣得皱起眉头:“他说得对。秦歌确实没这胆。”
不过可喜可贺,经过两次的血泪教训之后,朱世丰这次总算学会了在银止川“看不到”的地方也管好自己的嘴。
他推开挡在面前的侍仆,骂咧道:“我就不信了……这星野之都还有第三个我他娘的惹不起的人物……”
“何事喧哗。”
然而,就在朱世丰推嚷着面前侍卫,时娘绞着手帕“哎……”的欲言又止的时候,珠帘倏然被拨开了——
“丁零当啷”一阵声音,一个疏冷雅致的年轻公子从燃着苏合香的雅阁里,慢慢抬起眼——
他面庞苍白,身上仍穿着朝廷上上朝时的官袍,眉眼清隽雅致,神情中带着那种极富极贵的世家子才有的冷意和厌倦,蹙眉看着朱世丰。
朱世丰也动作一滞:
“你——?”
那人却慢慢转回视线,漫不经心的,低低道:“朱公子。”
“好久不见。”
第76章 客青衫 22
他看起来非常年轻,大抵不过二十一二岁的模样。
但是神情中天然有一种冷感,似乎不太容易接近,秀丽清俊的眉目中有种颇具锋芒的意味。
照月坐在那人的对面,雪白的小臂收拢着,很规矩地搁在膝盖上。没有抱琵琶。
不像其他来秋水阁的客人,总是想尽了办法占姑娘们的便宜,他模样很俊俏,却反而和照月保持着相当远的距离。只在面前摆着一本薄薄的词谱。
慢慢地翻着。很漫不经心的样子。
“林昆。”
银止川听着楼上的动静,再瞥那排场颇有世族名门风范的孔雀青翎,快速判断出了来者的身份。
西淮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在望亭宴上的时候。
他摆弄莫必欢父子,场上文官们媚相百出,极尽捧莫必欢臭靴,唯有一人坦然自若,锋芒毕露地出言讥讽。
就是林昆。
听闻他是世族林家的嫡子,世代为储君太傅,为文官中的簪缨翘楚。
却因性格原因,不愿与鼠蛇之辈同流合污,在朝堂上很是受到排挤。
可西淮对这个人,倒是觉得很有意思——
他不像别人,出身名门,就维护自身阶级利益,做个鱼肉百姓的贪腐之辈;而是凭借家世,行仗义执言之事,以权势对抗权势。
能做到这样的人,太少了。
“这是谁给你写的词录?”
而今,清俊冷冽的林大人用细长的手指在簿册上划过,淡声问。
他的声音不大,态度也漫不经心,但是莫名给人一种极有压迫力的感觉。
因为从侧面看上去的缘故,他的手指也被衬得极其修长白皙,犹如细瓷,一件可遇不可得的工艺品。
细眉朱唇的小花娘抿嘴垂眼,并不说话。
“你还是说出他的名字得好。”
林昆说:“今日我一定要问出来,才会让你出去。”
照月手搁在膝盖上,指尖有些发白地攥紧了衣袂,但依然沉默。好像一只秀丽倔强的金丝雀。
“这是御史台查案?”
银止川看着这兴师动众的架势,仰首,目光在那的斜对面的雅阁间逡巡而过。
看得出来,林昆已经很竭心尽力地想低调了,但是世家子出行的最低随行阵势,也阔气得惊人。
在阁间门口守着的,都是穿着细鳞软铠的羽林军侍卫。他们每一个人的腰间都佩戴着冰冷的锋利薄刃,刀身细长,杀人却不见血,取人性命时只有衣袖微漾。
看似平凡无奇的猩红氅披下,则是挡着刻在肩徽上的骷髅。骷髅狰狞地咬着剑,象征无坚不摧,万死同赴。
不知道他查什么案子会查到这里来?
银止川想,近来听说的,只有林昆在负责关山郡赈灾一事。从赈银的分发到物资的调动,都由他一人负责。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然而,见西淮坐在身旁一直不吭声,银止川目光无意中扫过,却突然一笑:“好像很担心什么事似的。”
西淮一怔,手指从一直握着茶杯上放开,摇摇头:“没有。”
“不过是个御史台中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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