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楚渊轻微地笑了一下,摇摇头,说不出是寂寥还是地孤寂说道:
“我自以为参透了星辰,便妄想读懂尘世。却不知世间远有比星辰轨道更复杂的事。在这一点上,是我自妄了啊。错了的人……也许是我。”
其实从头到尾,楚渊都确实不是一个善于钻营政治和人心的人。
他不应当进朝堂,更不应当为沉宴违背观星师的禁令。可他从前多么孤注一掷,觉得这一切都能够被自己掌控。
殊不知没有任何人能料到未来,而今他再回首望去,才发现事情早已经向着他不能控制的方向发展去。
他和沉宴正在离彼此的初衷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我不要你为难。”
楚渊深深地呼了口气,叹息道。
他注视着自己的衣袖,在心中无声地对沉宴说。
此刻,在他身侧,是空空的只放有一张五弦琴的座位。
在马车之外,隔着一定的距离跟着一名带有银色面具的少年。
他脸上和身躯上留有不少伤,都是在底狱的时候留下的。楚渊本想让言晋与他一同乘马车,但是不知道什么缘故,以往再信赖依恋他不过的小徒儿却异常沉默地拒绝了。
楚渊将他从底狱带出来之后,言晋就不再怎么和楚渊说话,有时候楚渊转过脸去了,他却又安静地看着楚渊发呆。
好像有满腹的心事一样。
楚渊想也许是徒儿长大了,却不知道是有淬毒的邪恶的种子栽下,正在少年的心中生根发芽。
在楚渊离开星野之都的这一天,九天之上的命运星野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两柄乱世之刀正在脱离它们唯一的鞘,长达百年的中陆乱世就要开始了。
后世《星野之书》上曾这样说:
楚渊去,而盛泱亡矣。
据说楚渊离开星野之都的那个晚上,宫里又派出了最快的马去追——
那是七杀又把神识还给了原识——他就是这样恶趣味,偏要等把事情做绝之后,再把摊子撂给别人,欣赏别人痛苦绝望的反应。
好在这样朝令夕改的矛盾指令,近日来宫内已经发生了数次,仆从们都早已见怪不怪了。
孤独的帝王没有追回楚渊,只得到了楚渊的一句话:
“我拿陛下当知己,愿陛下做千古良君。”
“……我拿陛下做知己,愿陛下做千古良君。”
沉宴呢喃着这句话,面前摊开着楚渊留下的那封辞绝信。
他低笑了数声,随即大哭起来。
高贵温和的君主,就如一个孩子那样大哭。
他从来没有祈望过什么——少年时处处不得志的皇子,即位后面对日薄西山王朝的君王,这一路他走得很不容易,但是曾经偷偷许愿想得到过的,只有一个楚渊而已。
“我要是不认识你就好了。”
在被抛下的这一刻,沉宴流泪哽咽道:“虽然我依然会是那个受限于世家大族的狼狈君王,困窘不堪,但我一个人,大不了与他们斗得至死方休。就像一个鱼死网破的怒兽一样。虽然他们都想将我作傀儡,但是我不会这样难过。楚渊,我要是从来没有遇见过你就好了——”
在思南山碰见楚渊的时候,沉宴正值失意。
他在宫中因母妃出身低微,不受器重,空有抱负却难以酬志。他漫无目的地走上思南山,原本是想散心,却没有想到碰到山中奏琴的雪衣人。
“我对你笑,见你也对我眉眼晏晏,神情温和。便以为你也是对我初有好感的。”
沉宴哑声轻喃道:“可是后来我才明白,你看世人,心中慈悲,便都微微带笑。”
有许多道理,说尽了,心中反倒会更加难过。
沉宴对楚渊好,楚渊也感念于他的善意,只是他想要的,楚渊从来不曾给。
“……唉,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阴暗的角落里,七杀撑着脸无聊地看着沉宴的悲伤,他想:楚羡鱼想你做千古良君,宁可用自己离开来换。你不愿意。但千古良君也不是你想当就能当的呢。
生来就要做亡国之君的命轨啊,哪有那么轻易改变?……
同一时刻,镇国公府。
银止川将西淮手忙脚乱地带了回去,却发现西淮浑身都烧得滚烫。
他起初还有些意识,挣扎着推阻银止川,或是呢喃着让他把自己放下——但是他能逃走、尚有行动力的时候,银止川都不愿意放他离开,现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银止川怎么可能反倒答应?
西淮别无他法,意识也逐渐模糊。他感觉银止川将自己带回了房间,便不住地往床脚缩去。
性格里,西淮是非常不愿意露怯的那种人。
他在乎自己的模样,在乎自己的举止,任何时候都注意着自己的体面与仪容,这也是为什么哪怕沦落风尘,他却依然叫银止川一眼注意到的原因。
然而此刻西淮却感觉到自己正濒临失控的边缘。
他只能压抑自己不说话,不发出呻吟,却不知道自己能忍多久。
“走开……走开。”
西淮颤抖着说。
银止川注视着从未见过这般失态的西淮,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但是又没有找到问题的关键。
西淮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湿透了,原本为了脱离桎梏捏骨折的右手别扭地蜷曲着。
银止川看了一会儿,静静走至床榻边,吩咐奴仆:“去拿药箱来。”
“不要碰我——!!”
西淮骤然暴喝。
然而他此刻实际上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即便用尽全身力气,说出来的话也是软绵绵的。
没有一丝威胁的意味,反倒听上去仿若呻吟。
“你骨折了。”
银止川沉默地说:“……反正又被抓回来了。这手折着也没什么用。”
西淮痛苦地剧烈喘息。
“你也中什么毒了吗?”
静了片刻,银止川替他包扎着手,终于问道。
西淮微弱摇头,眼睫扑簌簌直颤。
“……你在说什么。”
又包扎了一会儿,银止川注意到西淮的唇在微微翕合,似乎在极轻地说着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而后还是禁不住凑到西淮唇边,专注地凝神去听。
“我好冷……”
西淮喃喃说。
他似乎已经有点意识涣散了,眼瞳也微微扩大。
银止川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自己,然而下一刻就听西淮极其微弱地说:
“……银止川,抱一抱我。我好冷……”
那大概是丧失所有顾忌,只出于本能的一句呢喃。
第148章 双更合一
银止川僵在了原地,许久都一动未动。
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幻听——
他没有想到,自己也能有从西淮口中听到这句话的一天。
——因为在此之前,西淮几乎从来没有向银止川求助过什么。
少年总是很冷郁地,疏远地与旁人保持着距离,遇到什么困境也不吭声,只独自挣扎着。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银止川曾费尽力气想走入他的心,没有一次不是以无用告终。
可曾经求而不得的东西,竟有再降临到身边的一天——
还是在这样已经错过了太多的、现在。
不像从前,此刻银止川再看向西淮,已经不会再不加思考、也不用思考地立刻上前,将他拥入自己怀中。而是有了下意识的迟疑和停顿——
人总是会被受过的痛苦留下印刻的,更何况那痛苦是那样的深。
“给他加一床毯子。”
许久,银止川向身后的仆从吩咐。
他终究没有上前,只是那样“无动于衷”到近乎冷酷地看着他,哪怕指节同时在掌心攥得生生发痛。
少年的面颊上满是冷汗,身体像婴儿一样蜷缩成一团。
额角上的汗珠不住地淌下来,滚进眼窝,被浓密的眼睫挡住,然后随着眼睫一起簌簌轻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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