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低估了你想要离开这里的决心啊。”
西淮仍然是淡淡的,只仰头望了一下孔雀蓝幕布一样的夜空,回答说:
“人总有一失——就像我也时常想不到,我有这么背运一样。”
“花辞树究竟有什么好——!!”
银止川忍无可忍,终于爆发出来:“让你这样死心塌地地为他做事!!”
他身边原本还放着一个木提格,但银止川突然狠狠地抬脚踹了那木提格一下,格内装着的软粥糕点登时都撒了出来,滚得满地都是。
——这本是银止川挑了一整晚,别别扭扭决定去看一看西淮时带的点心。
此刻却无辜受了难。
西淮注视着那粘稠可口的粥品,微微地笑了一下。
“他们告诉你是我父兄弃了城逃走,你就相信。”
银止川怒喝:“可你为什么宁可相信他们,却不相信我?我……西淮,你有想过我吗?在你心里,我是不是就像个傻子一样,随便你说什么都会相信,能被你任意利用,好骗的不得了!?”
“……”
白衣人注视着他,极轻地叹了口气。
他似是满腹言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低低地轻声道:“何必呢。银止川……而今我说什么,你也都不会再相信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要问我的答案?”
就如他此刻说自己离开,是要去花辞树那里为他寻来解药一样,银止川恐怕是也绝不会信的吧?
既然如此,又何必徒劳地去解释呢?
银止川喉咙微微滚动,沉默中,他们互相注视着彼此。
许久后,银止川轻轻一笑。
“我总是对你抱有希望。”
他说,声音低哑:“觉得你和那些杀人如麻手头沾血的上京人不一样。但是……我真是愚蠢啊,一个隐忍十余年只为复仇的人,怎么可能纯善柔弱,心地温和?”
西淮的眼睫轻颤了一下,银止川接着说道:“现在仔细想想,望亭宴上莫氏父子的无妄之灾,珍品展后沉宴对世家贵族的打压,乃至国祭大典上离奇的占卜结果,其实每一桩事背后都有你的影子……”
“可我当时竟没有发现,甚至没有丝毫怀疑过你,”
西淮攥紧了拳,默然地等着他的结果,等了片刻之后,银止川果然接着说道:
“西淮,其实真的,仔细想想,我根本不会喜欢你。”
他的话像一柄杀人不见血的利刃,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将西淮诛心至万剑加身。
“我怎么会喜欢你啊。”
银止川像想不通什么事似的,歪头注视着白衣人,凝视他苍白如纸的脸色:“你刻毒,冷情,无心肝,恐怕喜欢一块石头都会比喜欢你强——起码石头不会忘恩负义地朝我下毒扎刀子。喜欢你是世上最倒霉的事了吧,这么倒霉的事,却叫我碰上了?”
“……”
银止川很痛快地看着西淮毫无血色的面容,觉得有一种报复性自杀一般的快意。
——割破手腕的那一瞬间,你知道那是错的,有什么就要再也回不去了。
但是鲜血淌过手心的温热,粘稠的热度,让人沉迷其中,不愿求助。
是,就是这样。
银止川在心中想,既然他骗了你,那么就收回你的喜欢吧。
不要给他,反正他也不稀罕。
夜色中,西淮孤独地站在镇国公府的侧门下,瞧不透他的心思,只觉得身形远远地看上去,极其地单薄。
“刻毒、冷情、无心肝。”
许久后,西淮轻轻地笑了一下。
他的脸色很苍白,衬着浓墨一样的夜,几乎像一捧雪。
只有两颗眼珠黑而明澈,干净清亮,像盛着今夜的星光。
因为离得远,银止川没有看到两行泪水从西淮的眼睛里滚下来。
为了给银止川弄解药,强行拧断的手腕还垂在身侧,西淮轻轻地说:
“原来我是这样的人啊。”
他就像一个受到了蛊惑,自以为得到救赎要离开深渊的鬼魂——所有人都告诉。他,那些你以为得到的救赎和微光都是假的,你不可能拥有。
但是他不相信,执着地要靠到光源身边去。
哪怕放弃一切,失去一切,成为被所有人追杀的叛徒与罪人。
然而待西淮历经荆棘,伤痕累累,终于走到了的时候,等待他的只有一句,“我真是后悔喜欢过你这样的人。”
他有些茫然地望着银止川,银止川却尚嫌不够。
“星野之都的毒患是你的手段么?”
银止川问:“假借废除钦天监会遭天谴,拔出御史台和观星阁,哦,还有你最恨不得除之后快的我。这等一石三鸟的妙计,如果是上京所为,想必也有你的功劳吧?……只不过西淮,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你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也会被毒物咬重,命悬一线吧?”
这些是不是与西淮有关,其实银止川也没有直接的证据。
他只是觉得恨,在巨大的愤怒和痛苦下几乎失去理智,口不择言地说出伤害的话,好掩饰自己的失态和心痛。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西淮重复着这些词。
“是!”
银止川越发高声道:“你刻毒万分,满手鲜血,将千万人性命都视作儿戏——!”
“哈。”
西淮低低地笑起来。
起初是很轻的笑,但是逐渐那笑意越来越大,就像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笑得连肩膀也不住颤抖。
“你知道什么天理昭昭啊。”
西淮轻声地说:“你知道什么因果轮回、天理昭昭!!”
少年蓦然暴喝。
“善恶有报,邪不压正,才叫因果轮回!”
西淮说:“如果好人得不到善终,恶者横行于市;为朝廷竭心劳力者远遭贬谪,阿谀讨好者平步青云,你告诉我这叫什么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
空气中静了一秒,银止川与白衣人凝滞对视。
西淮的神情一下子变了,有眼泪不停地从他眼眶里淌下来,但是他目光冰冷得像一只恶兽。
“我父亲为盛泱鞠躬尽瘁,惨死沧澜。”
西淮说:“我娘亲一生良善,死不瞑目;我姐姐秀丽端庄,遭受凌辱……你告诉我,他们做错过什么,要‘天理昭昭,咎由自取’!!?”
“……所以,这就是你变得冷漠,不择手段的原因么?”
“真有意思,银止川。”
西淮倏然笑了,他眼底带着泪说:“你知道经受过什么,就如此评价我?”
“如果你被人关在黑不见五指的屋子里,面前吊着玉势,每天跪在那里,伸勾着脖子,舌尖去舔那东西。”
西淮问:“你告诉我要怎么不去恨,不变得想要报复?”
“我也是世家的公子出身啊,我住过很大的屋子,被十几个姆妈侍候着。”
西淮声音里不由自主有一点哽咽,他仰头,让泪水咽回眼底,继续笑着说:“我们家从前夜里,每天都会点金玉流枝灯。亮亮的把整个府邸都照亮。……我又做错了什么,要经历那些?”
银止川无言以对。
他一直都是有一层厚厚的壳子保护在自己外面的。
从相遇的时候开始,银止川就从来没有见过西淮真正的样子。他的冷漠和寡淡都是伪装,不让任何人接触到里头敏感隐秘的内里。
却不想真正揭开的那一天,是这样的千疮百孔。
西淮想,他也是曾不顾一切去爱过银止川的。
就像飞蛾扑火那样。
用这一颗满是伤痕的心,禁锢在深渊的躯体,不顾一切地想要靠近他,给他一份自己能给的最纯粹的爱。
过去银止川给予他的那一份毫无保留的喜欢,他有好好珍藏,也有竭力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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