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盛泱这个国家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吧,让每一个曾经誓死保卫过他的人,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缘故背负上“叛敌”的罪名。
“七公子,这话本不应当由我来说。”
忍了忍,老人低头看着自己已布有斑点的手,还是禁不住说道:“但是……盛泱真的快顶不住了。朝廷到现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直默不作声,百官连圣上的面也难见一回。您哪怕是看在这是过去老爷守过的疆土的份儿上……更何况,我想倘若老爷和其他少将军们还在世,他们也不会坐视不理——”
“但是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银止川倏然打断。
老人看着他,银止川终于回过头来,他微微侧着身,身后是寂寥的庭院和不知来处也不知去向的长风。
“我做不到去保护骂过我亡兄和父亲的人。”
他静静地一字一句说。
“我做不到为他们而死……”
银止川说,他又笑了一下:“阿伯,而且你也太高看我了。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能救得了他们。”
“您是——”
“盛泱故步自封,低估上京和燕启的实力。”
银止川打断说:“一时傲慢和疏忽,才叫它面临敌军脆弱得犹如一个手无寸铁的孩童一般。但是如果反应过来了,好生应敌,我看也未尝没有胜算。阿伯,莫要太过忧心了。”
“……”
“我们都是很渺小的啊。”
银止川疲倦说,他低下眼睑看着自己抱起的手臂,“其实,没有必要总是想去拯救这个拯救那个……往往我们连自己、连身边的几个人,都拯救不了的。”
老仆从:“雨惜彖对”
“您好好休息吧。”
银止川说:“我就不加打扰了。有什么事您再叫我。”
他说完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叫老人欲言又止的背影。
“你站在这儿听得还好么?”
路过转角的时候,银止川稍微停顿了一下,似笑非笑说。
那是西淮,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也站在了房间不远处。
“不要去。”
依然是一幅寡淡的、没有丝毫表情的模样。有时候银止川真是奇怪,想这个人究竟是真的把心思藏得很好呢,还是本来就没有心?
“为什么?”
他存心和西淮不对付地问。
因为花辞树已经在星野之都。一切布置都已经完成,只等顾雪都前来和他里应外合,就一切都成定局。
即便是你,也没有办法在这样的不利情形下,和对方两个“明月公子”的联手抗衡吧?
西淮在心里说。
但是他明显无法将这些讯息说出来——即便真的全盘托出,银止川大概也不会相信。
面对眼前人似笑非笑的脸,他只能微微咬住唇角,什么也说不出来。
“去梁成。”
西淮只能有选择地说。他的眼瞳深不见底,看不出什么神色,只显得尤为得黑。银止川听他说:“盛泱覆灭已经无可挽回,你去曾经为我买过的那座湖边小屋。那里是最安全的,不会被卷入任何事里——”
“西淮。”
然而面临白衣人拼命想尽办法给出的对策,银止川只是寂静不出声地看着他。瞧向西淮的那种眼神还甚至近乎古怪。“你觉得,我会想要逃命,恐惧死亡吗?”
“……”
“更何况。”
银止川叹了口气,轻不可闻的:“那里……是我为你定下的木屋,我怎么可能接受最终自己独自前往?”
他看着西淮,就像预料到他什么也不会说出之后,轻叹了口气,从西淮身边擦肩而过。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城外的流民越来越多了。
关山郡的百姓尽数遭难,逃到星野之都的,都是沿路提前得到风声的百姓。
他们带来了极其可怕的形容,讲那些上京人是如何惨无人道,狡猾阴险,甚至与因燕启北下的流民争论起来,争讨上京和燕启,哪一个更穷凶恶极。
一时间,星野之都内人心惶惶。
于是,可笑的一幕出现了,半月前还被喊打喊骂,于众目睽睽下被凌迟而死的林昆变成了新的求祷对象。
“神的使者”钦天监显然已经派不上用处,那么就只有指望生前就为盛泱呕心沥血过的林昆了。
只可笑林昆曾宁可用自己的血去唤醒沉睡的百姓,却没想到还比不上“上京和燕启人打过来了”这件事一半有用。
赈银案已经大白,林昆如他过往为人那般,确实从未动过救济人命的钱财。真正隐藏在背后脏手,是某些利欲熏心的世家大族——就如候尚收敛的女尸,全部都来自朱世丰府中。
这费了李斯年好一番功夫才确定,因为朱世丰府上的侍女实在是太多了。不算他强抢的,朱公子自己掏钱买回家的侍妾就不计其数。
有一些他玩厌了,或是不小心玩没命了,就会用这些可怜女子的尸首去藏他家中来路不明的那些金铢,以避过朝廷的审查。
没有想到,当关山郡的赈银也从朱世丰手头流过,他照例抹了层“面儿油”的时候,这一次,却会为他引来杀身之祸。
勾结钦天监、贪污官银、把“祭祀给河神的新娘”占为己有囚禁民女……这随便哪一项,都足够叫朱世丰刮掉那一身膘的了。
但是这些已然没有意义,因为真正不应当死去的人,已经为此永远留在了初雪那一天。
当李斯年听到朝廷终于迫于明晃晃的证据,愿意承认赈银案与林昆无关,将朱世丰下狱时,他心中很平静。却走了两步,眼泪突然落了下来。
他一边走一边擦,厚沉的羽林军大氅中还有温热的玫瑰酿笋、流心槐花饼……即便从这里走到御史台,也不会凉。
但是即便他带过去,也再也不会有人等着他了。
那个取笑他一样样将零吃的小食往外放的人,再也不在了。
“陛下是对的,——用我一个,可以换得千万人的性命和醒悟。这场交易值得。”
想起他最后留给自己的信,李斯年恍然又想起那个人的音容。
想起他温和平静的笑,清隽雅致的侧脸。以及最后心甘情愿的赴死……
林昆似乎一直在面临着这样的选择,是救一个人,还是救千万人。他曾经因为一次错误的抉择被折磨了千万日夜,终于这一次,站在千万人对面天平上的人变成了他自己,他能够轻易地做出选择了。[*注1]
世事多无端,人命若飞蓬。
“你说明年神女河旁的一夕烟棠,开得那种颜色会比较多?”
银止川百无聊赖的,在府中与一个小厮随口说道。
一夕烟棠是盛泱独有的花树,在种下之时,花匠也不知道这种子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朵,于是围绕着每年的一夕烟棠,总会衍生出各种各样的赌局。文人雅客们争相下注,甚至还出过赌某位佳人永远不绾青丝、某位书生永远不用狼毫笔写诗等等奇怪的赌注。
风流煊赫,繁华一时的星野之都啊……
“小人愚笨,小人猜不出。”
被银止川逮着的,是一个洒扫的路过仆从。只见他苦着脸,对突然被自家少爷堵住这件事无所应从。声若蚊吟道:“到时候都是明年的事儿了……今岁发生这样多的大事,谁能猜到明年会是什么样呀……”
银止川嘴角微微弯起,从怀里掏出一袋金铢来,金铢在里面发出“丁零当啷”的撞击声。
银止川一面上下抛着,一面笑,而后又随手指向另一名路过的小厮,说:“你与他随意说几个颜色,谁押得中了,来年这袋金铢就交予谁。”
路过的那名小厮和洒水的仆从一愣,都惊呆了——谁都知道自家少将军出手阔绰,风流成性,但这也都是他在赴云楼时候传出来的恶名。
没有想到自己“姿色平庸”,竟也有这样获得“天降横财”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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