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怎么了?”
傍晚,银止川照例坐在屋脊上喝酒看落日,夕阳的余晖如潮汐一般涌跃在连横的八角檐上。
小乞儿却耷拉着头、两手空空地往回走,一声不吭地抱膝坐在墙角下。
一幅沮丧的样子。
“没什么。”
他闷闷地说:“跟人打了一架。”
其实仔细看,会发现他的衣衫也十分脏污,跟与人竭力拉扯过一番一般,上头还隐约留着几个鞋印。
银止川觉得有点好笑,因为看他的模样,鼻青脸肿的,那大概不是“和人打了一架”,而是“被人打了一顿”。
小乞丐每天回来,都会掏出他的小瓦罐,把今日新讨到的钱放进去,然后晃一晃,听里头承载着希望的响声。
但是这一天,他却没有掏出新的铜钱,而是只是倒出以往的存银,放在膝盖上一个一个地数。
一边数,还一边掉眼泪。
“吧嗒吧嗒”的泪珠子落到膝盖上,将他膝头脏脏的污迹都化开了。
少年拿袖子盖住眼睛,小臂狠狠地撸了一下,鼻尖一抽一抽的。
“到底怎么了?”
看他的模样,银止川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没、没什么。”
银止川看他那一幅伤心欲绝的委屈样子,一点也不像“没什么”。他抚了抚手中的酒杯,漫不经心问道:
“打架跟人打输了?钱被人抢了?……也没什么。他们在哪儿,走,我去给你抢回来。”
“不、不是的。”
然而小乞丐抽噎着,说:“是他们说,盛泱就要亡了,圣上不作为……朝堂的大人们不想管我们百姓,都只顾忙着自己逃命,我才同他们打起来的。”
银止川:“……”
“我叫他们不要这样说,他们不听、还,还骂我……”
小乞丐脸上泪迹斑驳:“我没有办法,只能讲他们再这样,我就要去报官了,他们就把我的钱都抢走了……”
“……”
银止川一时不知道该安慰他还是无可奈何,只有点想笑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
“现在星野之都外头的城池,已经丢得七七八八了,或降或叛,都不属于盛泱。你坐在屋顶这里往外看,每天都能看到有哪些城池又燃起了战火,燕启人的阵线又往前推进了几十公里……他们说的,并没有错。”
“但是怎么可以非议圣上?”
小乞丐睁大了眼睛,花猫似的一张脸,显得稚嫩又有点可爱:“天地君亲师,这是我即便没有读过书,也知道的道理。他们这样说君上和我们盛泱的父母官,和动摇民心、为燕启人做事有什么区别?他们本来就是我们盛泱的叛徒!”
“……”
有一瞬间,银止川不是很想和这个小孩说下去了。因为他觉得有点无言以对,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但默了默,这个年轻的少将军依然选择了将话说下去,尽量耐心地道:“不,不是这样的。你将你现在脑子里的‘天地君亲师’清空,听我讲另外一个道理。”
小乞儿拧了拧眉头,歪头看着他。
“你知道什么是一个国家吗。”
银止川以一句话作为了开场白,问道:“在最开始之前,是没有国家的。只有聚集在一起的部落。”
“人们在一起打猎、繁衍、休憩、抵御外敌。集体生活可以让他们获得更高的生存率……但是同时,人多了,也会产生纷争。内部的纷争容易引起内耗,不利于群体发展。为了解决这一问题,于是,部落里的人们才决定制定出一套共同遵守的制度,再推选出一个管理者。这位管理者监督制度的执行,减少群体内耗,推动部落更快速的发展。”
小乞儿迷惘地看了他一会儿,似是消化话中的意思,片刻后点了点头。
“但是管理者为了监督部落内制度的执行,花去了大半的时间,不再能够参与劳作。”
银止川接着说:“他是为了部落而服务的。于是,为了保证他基础生活的需求,部落里的每一个人拿出一些自己打猎的所得,酬谢这位管理者。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赋税。”
“原来我们的赋税是用于酬养朝堂中官员的俸禄?”
小孩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惊奇的模样。
“是。”
银止川淡淡说:“所以名门高官,世家子弟,没什么好目中无人的。他们最开始的家室起源,都是百姓将自自己所得捐赠与他们而已。”
“……”
小乞丐大张着口,简直快放下一个鸡蛋了。
“官员俸禄,只是赋税中很小的一部分开支。”
银止川说道:“其余的,都会充进国库,用作其他的用途。例如抵御外来部落的入侵、争夺丰沃土地时建造武器、改善部落内已有的居住环境……这些,都是自国库中支取的花销。也就是平时收取的赋税所得。”
小乞丐:“……”
“所以你明白其中的道理吗?”
银止川问:“一个部落,需要一个管理者来帮他们管理群体,才出现了‘官员’这一身份;为了选取出最能力出众的人来胜任这一职位,才出现了‘春闱考举’;为了酬谢、激励保卫这个部落的勇士,才有人们许以丰厚的特权和尊敬……这一个部落、国家运作的核心,并非是君与官员,而是百姓!”
小乞丐怔怔的,银止川深吸了一口气。
“从来不是‘国不可一日无君’,而是‘国不可一日无民’。”
银止川低声说。他望着小乞丐,眼里有某种悲伤的意味:“但是,你知道自己如此重要吗?……你不知道,因为他们刻意地抹杀了。他们告诉你,‘皇权天赐,血脉分卑贱’。官员每为你做一桩好事,你便需感恩戴德……好像这是什么天大的恩典一样。但是实际上呢,这本就是他们分内的事。君与民,从来不是什么存在尊卑的地位。你,以及千千万万普通的盛泱人,才是盛泱的主人……!”
过于颠覆以往观念的说辞,让小乞儿脑子里乱糟糟的。
他想起过往在学堂外,偷听到的白山羊胡子的教书先生讲的“天地君亲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感觉下意识想反驳什么,但是又说不出口。
“你是盛泱的贵族吗?”
银止川问他:“你维护盛泱的统治者又能得到什么?相信自己不是蝼蚁……而是人,这样地难么?”
小乞儿:“……”
“不、不是的。”他下意识说:“这不对……你听谁说的,这不对!!我、我……”
“没有人告诉我。”
银止川居高临下、悲凉地看着他:“我从小很厌恶念书,未去过学堂。不知道教书先生是怎样告诉你们的。但是这些,都是我自己的想法。”
“我……”
“你要去告发我么?”
银止川问他:“说我叛国罪?……哈,但是你恐怕不知道,我的父兄、我的血亲,都是早已背负上这一罪名了。”
“你、你是……”
“我是‘通敌叛国’、遭万人唾骂的镇国公第七子,银止川。”
银止川面无表情说。
小乞儿跌在地上。
黯淡、但曾经辉煌荣光的“镇国公府”的牌匾悬于他头顶之上。
那一刻,银止川觉得很痛快。
他好笑地看着手足无措的小乞丐,觉得心里有种报复性的快感。幸灾乐祸、冷眼旁观、无动于衷……种种复杂的情愫混糅地出现在他心头,带来一种无法言喻的酸胀感受。
小乞丐咬了咬牙,腮帮子绷紧地鼓了起来——哪怕那样的动作会牵动他面颊上的伤口,疼痛使他整个五官都抽搐了一下,面孔皱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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