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淮若有所思点点头,没有再问下去了。
“公子稍等片刻。”
农妇说:“我……我换一条围裙。”
这时候等的太久,银止川和林昆也朝他们望过来了。农妇慌忙擦着手,说道:
“围裙脏了……有味道的,不能污了大人耳目。”
银止川视线往下移,看见那条沉暗的布衣上确实有脏污的痕迹。
似乎是小儿的尿渍,濡在布裙上,泅出一块不规则的,比周围颜色更深的暗痕。
“看什么呢。”
女人又回到房里去换布裙去了,银止川晃到西淮身边,揽了他的肩膀问。
西淮摇头:“没什么。”
“啧。”
银止川却啧了声:“那馒头都霉了。”
他目光落在西淮刚才看过的神佛像前,暼过供台上的贡品,眉头皱起来:
“怎么不趁还没霉的时候拿起来吃掉?……这得放了多久啊。”
——盛泱的风俗是允许吃供奉过神佛的贡品的,只要及时。
在贡品变质之前吃掉,甚至还有祈福平安的寓意。
听着银止川的话,西淮却突然笑了笑。
他似乎觉得他很“何不食肉糜”似的,反问说:“银少将军难道想不明白吗?——馒头发霉了还放在供台上,不是因为主人忘记及时撤下来吃掉。而是她得到这个馒头的时候,就已经霉了啊。……所以才一直这样,干脆放在供台上。”
“……”
银止川一愣,霎时间怔住了。
西淮极轻地叹了口气:“七公子,这世上有些人的生活,是你永远也想象不到的。”
他这句话里带着某种说不出来的意味,虽然轻,但是却给银止川心头重重一击。
好似有什么无形的屏障,将他们天然地分割开来了。银止川静在原地,搭在西淮肩膀上的手微微紧了紧,西淮却叹了口气,垂首,轻轻将他搭在颈侧的手拂开了。
“阿婶的女儿多大了?”
稍时,女人从暗沉沉的屋子里出来,林昆问。
他从刚才就一直想,起初还没觉得奇怪,后来想竟然还会尿床,哭着喊“娘亲”,年纪似乎很小。
“七岁了。”
女人手指揪着布裙,很有些局促一样,反复地绞着手指:“俺来星野之都也是七年……”
“七岁?”
林昆闻言一怔,接着便是不可置信:“七岁的孩子?那怎么会被选为河神的新娘!?”
根据传说风俗里,被选为河神新娘的女孩儿都是极漂亮机敏的,要叫河神满意才行。
否则惹得河神发怒,将引起更严重的后果。
……这样一个七岁的女孩儿,显然不符合被选为新娘的条件。
“但是七岁,也不至于尿床啊。”
思忖间,银止川却注意到另一个问题,疑惑问道:“寻常的小孩不是约莫五岁就知道哭了吗?怎么会到七岁还尿床。”
女人登时更局促了:
“囡囡……囡囡是个痴儿。”
“……”
林昆:“……”
“不瞒大人,她至今还不会走路。”
女人低着头,一双长满茧子的手在裙布上反复地搓着:“吃喝拉撒全在床上,一刻离了人,就是尿一裤子。我原想去城南的洗衣坊做些工,补贴家用,也走不开。这样一个孩子……邻里都说麻烦,但是想着她下月二十就要死了……我还是还是……”
农妇的声音略微发哑起来,她笑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钦天监的人是怎么将她选上的。”
半晌,林昆喃喃问:“这女孩显然不到做新娘的年纪,也不符合做新娘的标准。钦天监的那帮人,究竟在做什么?”
银止川露出一个林大人你真是比我更“何不食肉糜”的神色,转向农妇:
“那你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钦天监的那帮人,怎么会想着和你过不去的。”
女人默了默,似乎觉得有点难以启齿。半晌,才轻声说:
“我……我是个暗娼。”
“……”
银止川:“……”
从坐在他们对面起,农妇就显出一种非常坐立不安的神色,起初银止川以为那是她对提及自己女儿时的羞耻。
但是后来才明白,一个母亲是永远不会以女儿为耻的,无论如何她是什么样。
她羞耻的只是自己。
三人中,只有西淮的神色较为平静,似乎对女人的回答毫不意外——
是的,其实从刚进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女人的衣物虽然简朴,但是收拾得异常干净。甚至茅屋的窗台上还摆着几盆小小的夜来香。
放这种别有寓意的香在窗前,在贫民窝棚是极少见的情况。
挂在门上的那个木牌也是字迹朝外的,以朱红笔书写。实则是暗示屋内无客,可以推门。若有客人前来,则会将木牌反面朝外。如此手法,只有暗娼才会用。
……最重要的是,妇人面对银止川和林昆时,那种下意识的局促,银止川以为是紧张,但其实不是。
那只是一种对陌生男人条件反射的恐惧,忍不住做出自我保护的姿态。
那种心理,大概只有同样经历过类似事情的西淮才能注意到。
水青衣衫的人神情嘲讽地笑了笑,漠然地垂下眼,去玩怀中小猫。
“那你是怎么得罪了钦天监的人?”
银止川又问:“暗娼……要禁也是衙府的事,不至于就要把女儿沉湖谢罪罢?和他们钦天监有什么关系。”
“民妇从前是钦天监监侯大人的下堂妾,跟了监侯大人半年。”
唇微微颤了颤,嗫嚅着,半晌女人才鼓起勇气,说:“只是监侯大人妻妾太多,半年之后小女就被赶了出来。监侯大人只有偶尔,偶尔才会来看……看民妇……”
这下银止川真是震惊了,钦天监的监侯只是朝中的正九品小官,比俗称的芝麻大的七品官还要低两阶。平常连上朝面圣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在离殿门很远的地方跪着听。
没想到在民间,却已经这样兴风作浪了。
“那后来呢?”
银止川问:“你既然从前是他的下堂妾,那麼无论如何,总不至于翻脸不认人罢?又怎么会故意把你的女儿写到祭祀名单上?”
“不是他写的……”
农妇说:“是旁人。……都怪我做事不小心,得罪了人。”
她手指在说话时无意识攥紧了,似乎在竭力忍耐着什么,脸上显出一种悲哀懊悔的神色。
西淮注视着她这种神色,幽寂如深潭的眼底微微一动。
其实从被监侯的家中赶出来之后,只过了两年,女人就已经被那名监侯厌弃了。
从沧澜来的流民不少,其中不乏姿丽殊众者,更何况每次来还得面对这么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孩子。屙屎屙尿的都拉在屋里,屋子里都一股异味,监侯大人看着就烦心。
他厌倦了女人,渐渐地也就不再来了。
女人却拖拉着一个他的痴呆女儿,又没有生活来路,只能做起了暗娼。
“他手下的司历很喜欢来找我……”
女人垂目说:“大概是听说我做过他的下堂妾。”
睡上级的女人真是所有下级小官的爱好,尤其是在上级那里受了气的时候。
那名官职比九品监侯还要小的司历常常来找女人,每次来都是心情不佳。
但是无论他怎么态度粗暴,女人总能拿到钱。这么想着,也就忍了。
凑凑合合过了几年,痴呆的女儿渐渐长大了,女人一直在省钱,盼望能治好她的病。
只是有一日,那名司历再来的时候,他快活过了,懒洋洋地躺在床头抽卷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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